没想二军把我分到了和田。我得到这个消息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到处找地图,我想知道和田在什么位置。但那时哪能找到地图呢。我不敢问到和田还有多远,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就问一个老实忠厚的老同志,同志,你知道,这儿到和田还有多远吗?
不远了,不远了,就两千多里路,车子跑得顺当,八九天天就到了。老同志倒是满热情的。
我一听,又想哭了,我在心里无比绝望地说,妈呀,还有两千多里路呀,这不走死人了吗?
其实,我可以猜想那路很烂,但我像是要寻找寄托和安慰似的,对老同志说,那路定然比迪化到喀什的路好走吧。
他一听就笑了,说,我可去过和田,那哪能跟迪化到喀什的路比呀,那是省城到南疆重镇的路,在新疆境内也算最好的,可到和田呢,那是鬼路,那是鬼都不想走的路。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的,全是车子自己在沙漠戈壁里闯出来的。有时车不小心陷进沙窝子里,两三天也刨不出来。你想那样的路能好到哪里去?
我强装笑脸跟他道了谢,但转过身,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现在,我已不害怕别的什么,我只是害怕那些灰尘。我们一定要洗个澡再上路,但澡堂要礼拜天才有水。而我们搭的是便车,说走就得走,只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这样,也觉得身子骨一下轻松了许多。你想一想,那身子可承受的可是真正的万里征尘呀。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司机轮换着开,白天黑夜不停。作战股长高焕昌——他后来当了新疆军区司令员——与司机坐驾驶室,我们三个女兵坐车上。已是十月底,天气已变冷了。我们把发给我们的毡筒和大衣都穿上,把头发笼在帽子里,别人也不知我们是女兵,我们把手一袖,往装满了给养的敞篷车上一躺,白天望着天上的云和太阳,晚上就望着黑黝黝的夜空,任由车拉着我们,颠簸着往前跑。颠了四天五夜,总算颠到了和田,我们的身子骨也被颠得要散架了。我们来到的是赫赫有名的六军五师十五团。该团曾在政委黄诚的率领下,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从阿克苏出发,用十五个昼夜,徒步横穿近八百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进驻和田。彭德怀称他们“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记录”。但好多老兵一进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和田。
在十五团简陋的营院里迷迷糊糊地下了车,随便啃了点又黑又硬的馒头,我们就睡了。一觉醒来,天光已有些亮,我这才意识到,我离老家已实在太远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看看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觉得这已是异乡的了;闻一闻空气中的气息,也觉得与故乡的不同,干燥泥土散发出来的腥味,牲口的气味,羊膻味和牛粪火的气味混合成了只有南疆才有的特殊气息。
我们三人都分在政治处,我和范志群在图书室,曾可兰搞青年工作。我们来之前,这里除了两名从甘肃临洮参军的女兵,就只有我们了,在那个三四千人——当时一个团的人数很多——的团里的确很引人注目。一直没有给我们发被子,我们三人只有那一床薄被和一床军毯,三个人挤在一起睡,还常常被冻醒。我们提了几回意见,也没有发下来。后来才知道,组织上已有意图让我们与老同志尽快结婚,所以就不用发被子了。要我们结婚,这是我没有想过,也无法接受的。
我当兵的初衷是被革命热情鼓动起来的,我也是报着一种革命愿望来到这里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完全可以考到正而八经的大学里去,即使我不上大学,那时的高中毕业生也能随便找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何苦到这里来受这样的罪呢。我开头听到这个说法时,还批评别人是胡说,觉得这样荒唐透顶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当这样的事真正摆在我面前时,我感到十分震惊。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面对,因为你无可逃避。
我到部队不久,就给我介绍了一位教导员,29岁,其实,年龄差异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我们年龄太小,对婚姻没有任何认识。还有,就是这种方式太有违人意。我说,我是来革命的,为了革命,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让我跟别人结婚的事坚决不答应。范志群则介绍给了参谋长,曾可兰文化程度低一些。她可能是想,与其让别人给分一个,还不如按照他们要求的条件自己去挑一个,所以她认识了三营教导员后,两人就谈上了。那教导员是够成家条件的,所以没人反对。她后来随丈夫到了沈阳,八九年她回新疆来,我在农一师与她见过一次面。因为男的对她不怎么好,所以她一向我提及婚姻的事,就抹眼泪。因为我拒绝了组织的安排,就有人说我晃晃荡荡,荡荡晃晃,鼻子上点灯,只照着自己,看不到别人。我就装糊涂,说这些话我不懂,我只知道《婚姻法》上有规定,婚姻自由,别人不能干涉。别人就说哪有这么多的自由,在部队,只有命令,没有自由。我违命不从,所以不久,为了惩罚我我,就派我到新藏公路去。
我说,只要不让我结婚,让我到哪里去都可以。我先到了距和田一百多公里远的于阗,到驻扎在于阗的一营报了到,就骑着马到施工现场去。从营部到那里有近二百公里路,大多是险峻的山路,我顺着那路一直往昆仑山上爬。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单人单骑,驮着送给施工部队的图书,就上路了。
我记得那天于阗的天空湛蓝,点缀着薄薄的桔色,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烤羊肉和孜然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人们还沉睡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确切地说,现在还是新疆的黎明。走了没多久,山影渐渐明晰起来,只见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是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圣景。
白杨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响着,偶尔飘飞下一枚金色的叶片,像大自然写给我的书信。
我下马拾起几枚来,带在身上。我去的地方属于世界屋脊,后来有人把前往那里去的路称之为“天路”,这一点也不夸张。我认为那是我们需要永远仰望的高度。以为作家曾写道:“它自古以来的封闭和前往那里的路途的遥远艰险,又使它成了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为神秘的地区之一。那毕竟不只是一块悬于高空、神奇诡异的高原,还是一片沉雄辽阔的梦境,几千年来,没人能够惊醒它。早已有人试过,在那里,仅有勇敢和万丈雄心是不够的。勇敢在它面前会显得幼稚和鲁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所以万丈雄心在它面前也会显得矮小。”
但我当时对那里一无所知。我只管骑着马往前走。
田野和村庄一掠而过,已有维吾尔族农民从村庄里坐着毛驴车出来,悠闲地到地里去收获,一位骑着红马的牧羊人赶着一团灰白的羊群,吹着口哨,正往山里去。一只不知名的鸟穿过刚刚过去的夜晚,乘着清爽的晨风,朝我的身后飞去。不久我就看见一架架大山从车窗外冒出来,然后越来越高,直上云霄。有些像古戏中进中军帐时,站在两旁的武士“咔咔”架在头上的刀剑戈予。只觉得头顶“嗖嗖”发冷,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边的荒凉滚滚而来。褐色的山峰从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道路两旁拔地而起,直插青天。四周顿时阴暗,寒意逼人的山风在沟谷之间冲撞着,发出野兽般的嗥叫,震荡得岩石不停地从山上滚落下来。
随即,那荒凉像大海中的恶浪,滚滚而来。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原来从没有感受过的巨大的自然的力量,把我推到了孤独的境地。一块岩石、几丛杂草,一星尘埃也似乎比我强大十倍、百倍。
它让我不敢言语。没有树,连一片成形的草甸也难以见到,除了高处的冰雪,这是一个由枯槁的石头组成的死寂的王国。孤寂和荒凉把那一切生命都驱赶走了。
随着山势越来越高,高山反应也越来越厉害。我感觉到某种气势非凡的东西正向我逼来,它压迫着我,使我呼吸维艰。
我仰望着那巨大的岩石、那陡峭的悬崖、那直上云天的冰峰雪岭、那游丝一样蜿蜒缠绕的羊肠小道。我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对它心里没有底。它传递给我的信息似乎是:在这条路上一定要静默,要少说话,连眼睛也不要乱看。我感到我是一个第一次冒然闯入某个殿堂中的顽童,既感到神圣威严,又感到陌生好奇。
我小心翼翼的,终于来到云雾与冰雪交融克里雅山口。
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领悟了何为高度。
——那是一种晕眩,一种被击中脑门的带着双重痛苦的晕眩。
脚下是壁立的危崖,岩石突兀,峭壁千仞,鹰翔于脚下,云浮于身旁,伸手可摸蓝天。高处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呼啸着刮过,雪如此圣洁,以至让人觉得它的光芒就是神的光芒。阳光没有一点暖意,但把对面的山岩照耀得格外清晰,几乎可以看见岩石的纹路。更远的苍茫峰岭则笼罩在一片混饨之中,看不分明,好像有意要把它掩盖起来。
到了山口下,融雪汇成的流水突然从山崖上飞泻而下,马受惊了,猛的直立起来,嘶鸣一声,把我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我眼前冒了一阵子金星,感到手不对头,一看,胳膊已断了。除了气势逼人的莽莽昆仑,除了苍茫的巨大山体,除了在高处闪耀的雪岭冰峰,我看不见一个人。我想这一下完了,我不能让马跑了,不能让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不顾一切地从水流中冲过去,抓住了马缰。马是抓住了。可衣服全湿了,在那昆仑山上,自然冷得要命。那马惊悸未定,加之我摔断了一个胳膊,怎么也爬不到马背上去。正没办法,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我赶紧朝那声音挥手。一会儿,独立骑兵师的一个哈萨克骑兵来到了我跟前。他能勉强听懂汉语,我就说我胳膊断了,上不了马。他下得马来,把我托上马,然后让我跟他走,他知道一营施工的地方。
马一走起来,我才感到胳膊痛得十分厉害,实在忍不住,也不管那么多,就哭了起来。
那条公路原是为新疆部队进军西藏阿里修筑的,准备从于阗直达阿里。但后因山高路险,只得放弃,选择了从叶城,穿越喀喇昆仑到达阿里的新路线,即后来的新藏公路。我去时,老新藏公路已修到了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高原缺氧已十分厉害。我是第一次体验缺氧的滋味,呕吐加之头痛欲裂的感觉使人欲死欲活。
我除了送图书上去之外,还要了解连队的情况,我摔断的是右手,右手有绷带吊着,所以只能用左手记录。因为那是在世界上最艰苦的地方,大家从事的也是世界上最繁重的工作,所以充满着一种类似于战斗的情谊,大家相处得十分愉快,所以,我宁愿呆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愿回团部去。
七.刘慰慈:半个城的人都赶来一睹女兵芳容
莎车曾作为叶尔羌汗国的首都,繁华一时,但我到达那里时,它已十分衰落。只有挑着新月的清真寺保持了它的气派和尊严。只有阿曼尼莎罕王后和高明的音乐大师喀迪尔汗创造的、被称为东方音乐文化无价之宝的十二木卡姆在经历了四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后,仍在传唱。
莎车背依昆仑,东临塔克拉玛干。肥沃的绿洲紧紧地环护着它,叶尔羌河忧郁地从它身旁流过。绿洲之外,就是莽莽昆仑和茫茫沙漠。所以,莎车的天空总浮着褚黄色的尘土。和当年其它的南疆城镇一样,莎车的街上,路上也积着尺多厚的尘土,一有人畜走动,地上的尘灰就会被扬得老高。
我的心情自从哈密开始就一直不好。我一直处在失去战友的悲伤之中。同时,我也担心一起入伍、才十四岁的妹妹刘稚葳。
牺牲的战友名叫刘湘兰,牺牲得一点也不壮烈。
我们那天到达哈密时,天已黑透了。为了不惊扰老乡,我们在城边找了些老乡废弃的房屋住下来了。我们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土坯房,已没有屋顶,残墙参差不齐,窗户也早已没有了。一些破布、旧家具和草料摔得到处都是,它们在干燥的空气中缓慢地腐烂着。尘土和腐烂味混合成又腥又霉的、十分刺鼻的气味。
我们在路上已整整颠簸了近两个月。早就想伸展一下身体,好好地睡一觉。所以大家也不管——大家早已习惯了,所以大家稍稍打扫了一下,倒头便睡。刘湘兰是挨着我睡的,临睡前我们还说了一些话。她说她喜欢骑马,自己到部队后最好能当一名骑兵。我说从没听说过有女骑兵。她说她可以争取。她当时还不到十六岁,但却很懂事,一路上很会照顾人。可惜,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却死了,那么年轻,真让人无法面对。她是晚上起来上厕所时,没注意楼梯没有栏杆,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楼上摔下去的。次日早上,天刚刚亮,楼下就喧哗开了。我听到他们在喊刘湘兰的名字。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在我身边了。我赶紧下楼,看见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她刚进了新疆的大门,还不知道新疆是什么模样,就那样摔死了。她与我是一起参军,又乘的是同一辆车、漫漫长路,两人互相关怀帮助,鼓励支持,早已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她的牺牲,就使我十分伤心。
但由于要急着赶路,我们连给她开个追悼会的时间也没有,只能把她留给后面的部队处理。我就这样永别了她,又匆匆前行了。
我父母膝下就三个女儿,我报名参军后,在火车站碰到了已穿上了军装的妹妹刘稚葳。我感到很惊讶,就问,怎么你也在?爸妈不是不让你来嘛?
我悄悄儿跑来的,他们不知道。刘稚葳显得十分兴奋,现在,他们管不着了,我已是部队里的人啦。
你现在还没有告诉爸妈?
我让同学等火车开走以后,再告诉他们。
哎呀,你才十四岁,走这么远,爸妈非担心死你不可。现在,他们三个女儿走了两个,只剩下一岁的小妹妹跟他们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