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稚葳听了我的话,突然伤心地哭了,我劝了半天,才把她劝住。最后,问她哭什么,她说,我想念小妹妹,我舍不得离开小妹妹,她喜欢跟我耍,她找不到我咋办?
她的话使我哭笑不得。
我们虽然是一起参军的,但并没有分到一个大队。到喀什后,刘稚葳分到了二军军部,我分到了二军四师十一团。因为刘稚葳年纪小,所以到部队没多久,就被送到卫生学校学习,毕业后分到上海海军医院,后来转业回到了湖南。
我和妹妹在喀什分别后,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又一次见面。从偶尔收到的妹妹的信中我知道妹妹的命运比我好一些,当人生走到如今,我也确认了。当然,在妹妹的印象中,我也不错。唯一让她遗憾的是,她的姐姐已习惯了新疆的生活,再也不愿回到湖南去。
我从喀什出发时,只有我和另外十二名女兵在往前走了。一辆快要散架的“道奇”牌汽车已装满了物资,我们就坐物资上面,任凭那车有几份凄凉地在戈壁和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沙漠中“哐当哐当”地颠簸。
沿途村民是第一次见到女兵,都好奇地站在道奇车扬起的尘土里看。有些小伙子还骑着马追着车跑,一直追出很远才停下来。大家的心情已被看以没有尽头的长路弄得十分焦躁,见到那情形,都振奋了精神,即使车上很难坐稳,也尽量把腰挺起来,并真诚地向友善的维吾尔乡亲挥手致意。
一出英吉沙,突然刮起了大风。灿烂的日头突然隐没了,蓝色的天空猛然间变得昏黄,远远地听到了大风的啸叫,然后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尖厉。紧接着,啸叫声变成了咆哮——像千百头被激怒的雄狮发出的咆哮,又像是一条大河从上千尺的高处倾泻激扬起来的涛声。尘沙轰轰隆隆地迎面扑来,好像一片沙漠兀地站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昏暗。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听到啸叫声,就大声地叫嚷着,惊恐地四下里逃开了,转眼间就躲得没了踪影。然后,数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车“吱嘎”一声停住,那位在国民党军队中开了二十年汽车,起义后又在解放军中开车的老汽车兵从车窗里挣扎出身子,朝着不知所措的我们大声喊叫道,赶快下车,到车子背风的那面避着,这是黑沙暴,能把人卷得没影儿的黑沙暴!
他刚喊完,我们就一下子跌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无数的沙粒像箭一样扎着我们的脸,大家不敢睁开眼睛,紧抱着头,滚下了车,然后相互拥抱着,躲到了车子的背风面。黄沙灌进了我们的衣服里。汽车被风刮得来回摇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沙暴才缓和下来,大家四下里望望,地貌已完全改变了,沟渠已被沙漠填埋了,农田再也不见踪影,洼地堆起了沙丘,那些树木经过了漫长冬季的熬煎,好不容易萌出来的绿叶,转眼间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风停后,沙尘还在飘落。大家扑了扑身上的沙尘,继续前进。
沙暴把大家弄得十分狼狈。没想一到莎车,我们还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因为我们是第一批到达莎车的女兵,还没有进城,车后已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进了城后,人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半个城的人都赶来了,都要一睹女兵芳容。买烤肉的递上了香喷喷的烤肉,卖葡萄干的送上来大把的葡萄干,有些还送上了从上一年保存下来的甜瓜、西瓜和香犁。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围着车子跳起了麦西来甫,弹起了热瓦甫、敲起了手鼓,唱起了流传久远的歌谣。这使大家感到近三个月来长途跋涉的辛劳和那场黑沙暴带来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这也使我心境一下明朗起来。那种情景的确是每个女兵都终生难忘的。
我们在团部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后,分到了机关或营部。因为女兵很少,最多只分到了营部。我和另外两名女兵分到了二营。三个人组成了女兵班,我当班长。
虽然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政治教育,但还是有不少女兵哭鼻子。她们觉得来到的地方跟在招兵时宣传的东西差距太大,思想上转不过弯,觉得受了骗,上了当。
我还能适应,我在家中是长女,已满十八岁,加之我自己的确想当兵,想当花木兰那样的英雄,有一种英雄情结。我自小就做着跃马横枪,驰骋疆场的梦。我认为这些边远荒僻的地方正是她建立功勋的地方。我还认为,要成为英雄,就得吃各种苦,经历各种磨难,所以好多困难我都能克服。
这也是我在各种劳动中都非常积极,不顾一切的原因。我记得有一次,我来了例假,因为没有休息,来得很厉害。但在劳动时,我仍然跳到了凉水里,这一下更不得了啦,血都顺着腿流到水里把水都染红了,即使这样,我也仍不休息。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就搓野麻绳,那活儿也不轻松;很快手就被搓起了泡,泡烂了就是血,绳子上都染上了血。可仍然咬牙坚持。当时是劳动艰苦,生活清苦,说个不怕你笑的话,那时内裤都只有一条,补疤重补疤,没有换洗的,只能晚上洗了白天换。即使如此,我也从没报怨过。
我感到当时的确有一股纯洁而崇高的力量,有一种信仰,一种愿意让自己投入苦修境界的信仰在支配我这样做。
八.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
日复一日地颠簸,颠簸,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到了驻扎在焉耆的六师师部,车队终于停下来了。汽车兵们用水冲洗了汽车。我放心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太好了,再也不会往前走了!
我已记不起走了多远,一路经过了什么地方。绝大多数地名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到了新疆后,这些地名更让我感到陌生了,比如吐鲁番,托克逊、达坂城之类,确确实实带了异域的色彩。我喜欢这些地名,因为它们的音韵独特,如果新疆是个大乐章,这些地名则像这个乐章中的音符。
我们绝大多数都是学生兵,很讲卫生的,但堂堂六师师部却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这的确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于是我们就打听河,然后循着河水声往河边跑去。虽然是午后,河里却没有一个游泳的人。一水烟波白白地流淌走了。这使我深感奇怪,在南方,在这样的季节和时辰,哪一条河里都会有像鱼一样游动,像水鸟一样嬉戏的人的。
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跳进了水中。水真凉,甚至有些刺骨。但我们毫不在乎。
洗了澡,休整了两天。就听说一部分人还得往前走,去到库尔勒、轮台、阿克苏、喀什,有些甚至要越过罗布泊,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另一边去。这话一传出来,女兵们就感到吃惊了;中国有那么大吗?难道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走到头吗?再往前走,怕是不但走出了中国,连地球也走出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驻若羌的六师骑兵团,参加昆仑山剿匪。从长沙出发时,我知道新疆,知道自己在往新疆走,而现在,我是第一次听说若羌,我对这个地名没有任何概念,她不知道它离这里有多远,也不知道它的方位。
我找人打听,得知还有一千多里路,又问长沙到焉耆多远,人家说八千来里。我听了后说,八千里路都走了,一千里路算近路了。
我一点不知道这一千里路有多艰险,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要穿越的是死亡之海中最险恶的地方。
由于那条神秘而荒凉的路还不是公路,所以只能乘马车前往。大家全都荷枪实弹,因为那条路上常常盗匪出没。乌斯满的武装匪徒被打散后,大都流窜到了南疆一带。所以骑兵团的任务主要是剿匪。四个女兵爬上了陌生的马背,在一个排的全副武装的战士的护送下出发了。
刚出焉耆,路两边还有芦苇,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土路上的灰尘很厚,马蹄全陷在尘土里。我们没走多远,就成了土人。好在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和原野,可以看见近处的村子和农舍,不时还可遇到一些骑手、骑驴牵马的商贩,赶着牛车下地劳动的维吾尔族农民,所以也无所谓。走了半天,这种景象没有了,迎面而来的是孔雀河峡谷。古道夹在山河之间,两边千姿百态的山脊和山峰交错耸立着,峰回路转,景象不同,河水的轰鸣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不时有一棵杨树或榆树站在河岸,目送着河水奔腾远去。
黄昏时,我们这支小小的骑兵分队到达库尔勒。我们又穿行在耕地和农庄之间,进城后,马队放慢了速度,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街上的灰尘比大路上的还要厚,大家怕扬起的灰尘影响老百姓的生活。
第一天的行程让我很高兴,除了不能忍受弥漫的尘土外,我觉得骑着马,在这绿洲与山岭间穿行,挺浪漫的,比起进疆时闷在汽车蓬布里好多了。
第二天的行程是在尉犁县境内,和其它城市一样,环境的闭塞,加之社会的不稳定,尉犁当时只能算是一个贫穷的村镇。好在塔里木河横贯全境,孔雀河流经北部,使其广布着湖泊沼泽。这天的行程总伴着流水的声音,使我恍然回到了湖南水乡。尉犁县介于库尔勒绿洲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之间,过了这里,行程就艰难了。马队除准备一些馕外,驮运得最多的是水。那些护送我们的骑兵小伙子们,面色也开始显得严峻起来,像是正准备着临阵冲锋。
之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长天烈日,大漠黄沙,风全都逃走了。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热浪。人往前走一步,就像是往火炉中钻。因为沙灼了马蹄,马总是跳跃着。它们张着满是白沫的嘴,呼呼地喘息着。
没有路,向导是一匹曾两次往返过这一险途的老马。所带的当时的军用地图是陶峙岳将军的部队原来用的,对这一带的绘制很不精确。骑兵们相信这匹老马,而女兵们则充满担忧。虽然她们知道有老马识途这个词,但认为这只是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说法。特别是后来,由于实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温,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老马带路,就更是担心它会把大家带进绝境里____这毕竟是闻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呀。
走到第四天,大家又奇迹般地听到了水声。排长高兴地说,老马没有带错路,它把我们带到了铁干里克!
当时大家已渴了半天水,突然看见了一条河,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连疲惫之极的马听到水声,也飞奔起来。而我们却觉得再也动不了啦,我想即使再坚固的东西,颠簸到现在,也会散架的,我和另外三名女兵从马背上滚下来,朝河边爬去。骑兵们也是一到河边,就滚下马来,趴在河岸上,狂饮一气。
据说铁干里克是一个古镇,古镇的遗存是一些城墙的断壁残垣,和一些显然曾是人工种植的红枣树。被沙漠围困着的这个地方,凭借塔里木河的一点余波(她到这里已快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榨干了血液),顽强地与大漠抗争着,保存了一星不朽的绿意。后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的农工们在这一带建立了四个农业团场,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绿洲。如今,这片绿洲已与库尔勒绿洲连成一片。现在我们已看不见昔日的荒凉,看到是条田、渠网、林带、住宅和果园,它们为古老的铁干里克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机。
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好好睡了个长觉。我枕着水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边慢慢地走,我还梦见了橘子洲、岳麓山,梦见了自己的亲人朋友。我从梦中醒来时,看着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遍地奢华的月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月光静静地流泻着,战马不时喷一个响鼻,战友们正在甜睡。塔里木河虽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没的结局,仍悲壮地往前流淌着。
大地为床,蓝天为帐,几天的艰辛旅程,使我的眼泪还没干,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我们继续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见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遗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碉楼。这里在清代是管辖尉犁、若羌、且末一带地方的军事和政治中心。当地人称它为杜拉里古城。总面积十二万平方米。其始建于一八九二年,废弃于一九〇三年,仅驻兵十一年。城墙为泥块夯筑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筑的堞墙、碉楼,城中建筑仅存败瓦颓垣。清朝政府斥资数十万两白银建筑的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东缘地区,实行屯垦戍边的重要物证。但随着清王朝的衰败和灭亡,他也最终被废弃了。
继续前行,河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始如游丝,继而只有一段干涸的河床,最后则只有沙漠了。一条大河流在与沙漠进行无数次生死决战后,到此为止了。看到这番情景,我深感恐惧,一条大河尚且如此,一个生命在这沙漠面前简直就跟一滴水一样,会很轻易地被耗干。
一名女兵看着迎面而来的无边沙漠,用哭腔对骑兵排长说,排长,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这里多停留几天?
排长笑了笑,说,你是害怕了吧,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但我们不能停下,根据命令,我们必须赶到米兰,前面是罗布荒原。往东就是近于干涸的罗布泊和举世闻名的楼兰古城。不是有这样的诗句吗?“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我们这是不到米兰誓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