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非常看重引经据典的准确性,一旦有一处引用错误或者书写出错,这篇文章就算废了,考官不会再往下看,考生自然也没了通过考试的机会。
这样想象一下,一些文字—方方正正的,像是来自诺亚时代一样古老,五六千字的样子—放在面前。这些字既生硬又枯燥,就像数字一样,但每个都有故事掩藏在点画之后。要想将这些文字变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去讲述那些爱恨情仇、阴谋爱恋或者人类那薄弱的自控能力和令人敬仰的理想,就要了解每一个字的意思,并且掌握它们的笔画结构。由此我们就能想象出要完成这样一份工作是多么地困难了。
尽管如此,这也还只是这项工作的一小部分。此外,还要牢牢记住那些经典图书的全部内容,尽管那些词、短语是写于三千年前,也一样要清楚地掌握它们每一个的意思。考生除了这样做别无选择,因为赐予称号的权力掌握在那些思想保守的主考官手里,不如此,怎能配合他们?
在枯燥乏味这件事上,再没什么东西能超越那些书了。在经过所有的这些重压后,那些一流学者的脑袋里竟然还有残余的智慧,不得不说,这些学者本身都算是一座纪念碑了。那些古代的思想家、哲学家们似乎并不欣赏普通大众的人性,在那些经典之中他们也很少加入人类的生活元素。可能是那些先贤生活太忙,不能详细地解说,也可能他们从没学过写作,所以那些典籍中的文字才总是如此干脆、简洁。
这些书通篇都在讲些高尚的道德和美好的情操,又长又啰嗦,完全不存在浪漫、刺激的元素。它们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既没有成年人的言谈,也没有孩子们的欢笑,甚至不存在其他任何与人类有关的声音,在读书的时候,我们常常希望看到这些,但在这些书里我从没找到过。
《圣经》就不是这样,它的语言惟妙惟肖,像活的一样,透过它们,我们几乎可以看见鲜活的人物在我们面前经过,它的语言如此直白,易于理解,清晰地描画出人的喜悦与悲痛,好像我们身在其中一样。
省试、乡试的内容一样,不过前者对于文章的简洁度、规范性要求更高,此外,考生的知识面要求更宽,对知识的掌握也要求更加深入。省试的考点设在省会。为了到那儿,不少考生要赶两三百英里的路,花费近一个月的时间,之所以会如此,除了地域广阔之外,交通不便也是主因。赶路的辛苦暂且不提,一路所需的花费也是个大问题。
对于大多数考生来说,他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盘缠的问题,因为考生里的大多数人都非常穷,和约伯以及教堂里的老鼠有一拼。
有不少故事是说这些考生的,讲他们为了获得荣誉如何历尽千难万苦,最后得以千古留名。在中国南方的某个地方有一座山,有一条重要的通往考场的路从它的内部穿过,那座山非常陡峭。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就是关于这座山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穷秀才要去考举人,他要到那紧系着他的命运的省会去,从他所生活的小山村算起有两百多里路。他翻过高高的山峰,越过难走的险滩,在人口密集的平原上穿过,凭借自己不凡的勇气、强健的身体以及坚忍不拔的毅力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好在勉强坚持一下还可以撑过九天的考试。果然,等到考试结束,他真是一穷二白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举目无亲,但只能先留在这座大城市里。尽管在中国的经典里救助陌生人这一品德受到了高度评价,不过在现实社会中你很难找到它,没有人会帮助这个穷秀才。但他没有因此而感到绝望,因为他是一个勇敢而且自主的人。尽管学富五车,但他并没有因此轻视体力劳动,也愿意老实地干些活儿。因此,他在轿行里找了一份活计—抬客返乡。轿夫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很低,这个穷秀才愿意做一个受人轻鄙的轿夫,暂时将自己高高在上的秀才地位放在一边,这恰恰展示出了他的胆量以及别具一格的思维模式。
他抬着轿子翻过高山,攀过峭壁,穿过平原上稠密的人群,不停地走,一直走了整整一百五十英里的路。一路上,他不停地想着考试的事,翻来覆去地揣测考试结果:放榜了没有?我考中了吗?如果他有足够的钱,就能在城里等着结果揭晓了。他的两个肩膀由于长时间抬轿而高高地肿胀起来,上面还有轿杆磨起的水泡,他的生活正被愁云惨雾笼罩着。这一天,在他的路途前方又迎来了一座山,又高又陡,他站在山脚仰望山顶,觉得气都要透不过来了,但他还要抬着轿子爬过去。就在这时,“报喜官”的锣声在他的身后传了过来,那些人一边骑着马飞速向前跑,一边高喊着那些幸运的中榜者的名字。“报喜官”以此为生,一放榜他们就上路,去给那些上榜者的亲朋好友报喜,他们选择的人都居住在较远的地方。他们一行一般有四个人,不时地敲两下锣,高喊中榜者的名字,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随着那些人不断走近,秀才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非常紧张,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什么,终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在省里面他也是一流的学者了,因为他不仅上了榜,还高中榜首。以后,他的生活中将不再有贫穷与苦痛,无论是金钱,还是荣誉,他都能轻易获得了,他整个人都被兴奋这种情绪充盈着。他把轿子放下来,表示自己不再抬轿了。然而,客人并不这么想,提醒他说,按照约定他得将自己送回家乡。秀才想了一会儿,决定遵守诺言,不过面前那座山实在是陡峭高大,他希望拿到更多的报酬,客人同意了。于是,他们再次起行,轿杆又回到了那满是水泡的肩上,不过此时,秀才步伐轻快起来,他抬着轿子向上攀援,心中响起愉快的歌声。用不了多久,他的声名就会在省里家喻户晓,本省,乃至全国的书院,甚至每一个秀才的家里都会出现他的名字,尽管目前他看起来和普通的苦力没什么不同。从那以后,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轿夫每当抬轿经过这里,都会在山脚停下,要客人增加报酬,才会继续上路。
成为进士、翰林的考试地点在北京,通过考试的人将收获光明的前程,尤其是翰林,如果能通过这个考试就能在这个国家得到一个非常好的职位。只要是上榜者,无论原本身份如何,地位怎样,都可以成为这个国家上流社会中最显贵的人。如果在翰林的考试中高中榜首,就有成为两江总督的可能。两江总督负责治理两个省,生活在那儿的四五千万的百姓都归其统领,在那里他有绝高的统治权。
《瑞普·凡·温克尔》中有这样一句话:“沉睡的日子已经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正可以用在这里。几百年来,这个国家血管里的血一直重复着同一种缓慢的旋律,现在,一种新的思想正在扩散。古老的舞台将成为历史,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正在睁开他们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面前的景致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了。
对于那些书和题目,他们不再像父辈一样热衷,这些再不能吸引他们。众多西方思想涌入中国,它们像一曲鲜活而动人的歌,彼此应和着穿过平原,跨过高山,越过峡谷。人们的心灵被一种新的生活观念惊醒,这种观念从不曾在那些伟大的诗中出现过。一个新的乐章奏响了,原本已经死亡的梦想在人们的心中活了过来,引领着他们那卓越的想象力。
渴望知识的少年们把全国各地新建起来的国立学校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为所看到的西方大陆吃惊地张大双眼,以前他们并不了解这块大陆,现在,当他们开始明白西方思想的奥秘时,这块大陆终于展现出来了。
在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那些曾经容纳上万人的考试大厅,已不复有原本的辉煌,大门随风摇摆,巨大的蜘蛛在那儿安家落户。
这些大厅已经被人们丢弃,孤寂地站在那儿。仔细听,那些曾经在这里得到荣耀的人的感叹声,那些为国家所遭受的磨难而痛苦的人的叹息声,如同幽灵的轻吟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