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祖先的崇拜,是我们在中国发现的一种“宗教力量”,它的影响力以及控制力都非常强大,并且广泛适用于社会各层。如果要对祖先崇拜所处的地位做一个说明的话,我想说的是,就算仅仅是一秒钟,也没有任何信仰可以替代它。我这样说吧,偶像具有可选择性,可以崇拜,也可以不崇拜,一个人既可以坚定不移地拥护偶像,也可以凭借着怀疑的精神质疑那些偶像,他究竟怎么想没人介意。不过一个人如果胆敢表示他不崇拜自己的祖先,那么,暂不提他的亲朋好友,就是左邻右舍也会对他表示鄙视。对于那些胆敢信基督的同胞,中国人常常辱骂他们埋没祖宗,因为对中国人来说,对祖先的嘲讽、侮辱,是最恶毒也最能挑动人神经的一种方法。
这种崇拜在中国历史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萌芽了。对于典礼中应该遵循哪些礼法守则,孔子在《礼记》中有详细的要求。“礼”的特征现在已经与孔子当初所描绘的有了本质的不同,从前的那些在祖宗祠堂里举行的仪式,更倾向于一种追忆,目的仅在于让活着的人不要忘记那些已经去世的、他们曾经爱过的亲人,从而唤起一些曾经的回忆。
但现在,在历史推进了几个世纪后,原本的想法被延伸了,人们开始这样想:祖先创建了这个民族,即便现在肉体已经消亡,但族内目前所拥有的金钱以及人命依然受到他们的影响,因为他们的精神还在,并具有强大的控制力。对于祖先的崇拜随着这种思想的发展,慢慢地融入到整个民族的血液中。现在对这个民族来说,祭拜祖先已经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在遵循一定礼教规范的基础上,一刻也不能停止活人与死者的联系。因为整个民族的荣辱都系在那些已经死去的祖先身上。人们拜祭祖先再不是因为想要忆起原本那种亲密的关系,而是因为担心一旦落下什么,就会失去财产,并祸及子孙。
中国人相信人有三魂,死后,其中一魂就会去阴间报到。在中国人心里,阴阳两界非常相像。阴间可以说是阳间的翻版,只是阴间环境更差,且毫无生气,至于其他的,阴间到底什么样,人们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另一魂留在坟里,而第三个则去了祖先排位里。与祖先崇拜相关的就是后两个了。
在祖宗祠堂里有那么一个区域,要想把排位放在那儿,生前要足够优秀。要是这个家族的头领当然没问题,不过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排位就只能在家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放着了,那些为他离世感到伤心难过的人可以去那儿拜祭。在每年清明的时候,人们会去拜祭在坟墓里的一魂。在中国可以见到很多有趣的事,这种拜祭方式从某些方面来说,位列前茅。中国人喜欢将遗体埋在山里,中国的南方有很多山地和丘陵,所以常常能看见人们的坟冢。埋身山野并不是因为山里的环境更优美,而是因为封建迷信,他们对于风水之说非常相信,认为死去的祖先能够凭借强大的风水之力为子孙后代带来好运。
在清明节去山上的墓地拜祭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俗。男女老少带着愉快的表情三五成群地到山上去。这件事对孩子们来说更像是一次野餐,既有意思又有魅力,一年以来,他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男人们将锄头扛在肩上,女人们将装满了食物的篮子提在手里,那些食物是拜祭用的供品,通常种类很多,味道也不错。在拜祭仪式结束之后,家庭成员们就可以享用它们了。
在清明的时候,山上的风景真是美极了,像画儿一样,明快的阳光在人们身上徜徉,高山上有一处陡峭的悬崖,形状怪诞,阳光照在它身上形成一条影子印在这块耀眼的画布上。天空飘过一片云彩,为沐浴在阳光下的山坡围了一层暗色的薄纱,这片山坡看起来更美了。
在春雨的抚慰下,原本被冷厉的寒风欺压得又枯又黄的草地,终于换上了一件绿衣裳。炽烈的阳光将远处的青山围了起来,原本发黑的山沿儿透出一种微微的红色。
山坡上那层层叠叠的坟冢在这画儿一般的景色的映衬下,变得生机勃勃起来。众多的男女们身穿深蓝色的衣裳,炽烈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有一种褪色、黯然的感觉,那些小女孩们穿着白色的裙子,上面还有一些粉色或紫色的小花儿,她们就像是一条条银白色的丝线连接着阳光下的每一处影子。这片地上原本是那么地沉寂,没有半点活气,现在人们却从中闻到了罗曼蒂克的味道,这是因为这幅图画如此富有诗意,那阳光、那白云、那在山冈上缠绵的光与影共同造就了它。
当人们到了墓地,由家里的男人负责修补坟冢,在过去的一年里,坟墓可能会被雨水冲坏,他们带着锄头就是为了修坟的。如果坟变矮了,就给它添点土。在坟头通常有一块石板,女人和孩子要将供品摆在上面,亡灵们已经饿了一年,现在可以吃饭了。准备工作结束后,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会合十双手在墓前站好,开始慰问亡灵:“我们带了些祭品来看您了,现在家里还不宽裕,否则我们会给您带来更好的食物,比您离开我们时所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还要好。来吃吧,千万别嫌弃,希望您一如既往地爱我们,就像您离开人世去地府之前那样。”
接着,他会把家里的一些情况告诉那些亡灵:“这一年来,我们过得不太好,买卖做得不顺利,家人也被病魔伤害过。虽然我们勤勤恳恳地工作,节省每一分钱,但仍然只能勉强过活。看在我们这么恭敬的分上,希望明年您能保佑我们。用您的力量为我们祝福吧,带给我们一些好事,爸爸,听我说,救救您爱着的人吧,让我们脱离贫穷和困苦。”
这家人在拜祭仪式结束后已经非常饿了,好在亡灵们的进餐活动结束,现在轮到他们享用了。孩子们肚里的食物早就被山中的野风吹光了,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糕点、鸡肉以及水灵灵的瓜果,他们居住的那座残破的城市就在山脚下,在那儿,他们从没吃到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今天对他们来说,真是再美好不过了。这时,他们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阴暗的颜色,一天就这么伴随着美食与欢笑过去了。
在人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太阳就下山了,阳光不再晃眼,变得柔顺起来。黑暗把阳光从大地上赶走,占领了整个天空。人群慢慢地离开了。祖先们知道了过去一年家里发生的事,留恋了一会儿尘世后,就再次回到了地下,那里宁静极了。在之后的一年里,他们的生活将充满孤寂,留下来陪伴他们的除了自然之外,也就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那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了,雨水依旧会把坟墓冲开,野草也仍然会将它们埋没。
就像山上的坟墓一样,放在家里的牌位也要每年供奉一次。家族领袖以及氏族的创始人的牌位被供奉在宗庙内,人们相信他们的灵魂永不消亡,在每年的春秋两季,全体氏族成员都会去拜祭他们。这种祭祀仪式究竟在中国人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他们在这一活动中表现出了怎样的想象力以及恭敬、虔诚,我相信只有通过对它进行翔实的描述,读者才能了解到。
举行仪式的地方是一个既大又坚实的大殿,容纳六七百人不成问题,周围那些又小又破的小庙与它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这座殿堂不仅被修建得十分结实,而且也一直被精心照顾着,修缮得非常好。
这一日是秋天的祭日,全族的人聚在一起拜祭祖先,希望他给族里的每个人带来名誉和财富,场面盛大。族里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刚刚刮过胡子,把辫子编得非常漂亮。今天的饭菜无疑将非常丰盛,他们因此感到兴致勃勃,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举杯庆祝。他们的欢笑声,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欢快的笑容以及喜悦的神采一直浮现在他们脸上。
这个聚会非常正式。人们脱掉了平时穿的破破烂烂的旧衣服,换上一套最好的。所有人都很重视这次盛会,有些人的着装近乎是官服了,不过这些服装让人们看起来都怪怪的。有一个人我们竟然没认出来,因为他穿得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人是个农民,平常你要是在田间地头看见他,可能会把他当成乞丐头儿,不过他和乞丐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他是个劳动者。然而今天,他是坐着一辆豪华的马车来这儿的,他的衣服既干净又漂亮,头上戴着老式礼帽,看起来,尽管不大,但却像个官儿。另一个一身华丽长袍,看上去像个贵族的家伙,也许某一天,你会在他家中见到他穿着一件有三十年历史的破衣服,他会自豪地向你介绍它。
嗡嗡的交谈声在一声号令下戛然而止,人们脸上满满的笑意瞬时被肃穆替代。同时,十个头戴官帽、身披长袍的人来到放着牌位的长桌跟前。这些家伙是各个分支家族的家主,尽管他们看上去德高望重,但事实上这也只是看上去罢了,内在不过是些伪君子。他们在几百年前拥有同一个祖先,现在他们各自代表着一个大家族。这十个人中的两个站在桌子的两端,其他人站在桌前。那两个人中的一位,大约三十岁,面相上精明强干,看起来很有学问。尽管这人看来身体不太强壮,脸色有些苍白,但在他的眼睛里,我们能看见满满的神采,他的脸孔也告诉我们这人非常能干。他是一个读书人,拥有秀才学历。
在一大群人中非常显眼,这与他做工精湛的秀才服、华丽的帽子以及漂亮的纽扣脱不开干系。
在他的对面站着的是另一位学者,这位学者的身上也有这个阶层的人所特有的性格特点以及行为举止,尽管在外表上他给人一种恭谨谦逊的感觉,但他的灵魂却桀骜不驯,在那些伟大的祖宗牌位面前,或许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虔诚、恭敬,但他的自大和无礼却不时地溜出来,不信你可以仔细观察一下,他微微歪着脑袋,黑黑的眼珠不时闪动着放肆的光芒。
在那些读书人的理想中,他就是一个典范。他的颧骨很高,看起来非常明显,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微微眯缝着,光芒闪耀。他的嘴很大,不过并不难看。扁平的鼻子,看起来像是被摔瘪的,或许他小时候从篱笆上掉下来,但没有养好。他的样貌并不好,气色看起来也不健康,皮肤原本是黄色的,不过在阳光的洗礼下,现在有点发黑。一点也不用奇怪,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为什么会透出一种烂菜叶般的枯黄,因为那金黄色的田地他从不曾亲眼见过,那从山楂栅栏里吹过来的空气他从没有呼吸过,那果实累累的果园他也从没迈进去过。旧势力的印记在他们身上仍然发挥着作用,他们视自己为皇亲,中国那混乱、不正常的文明因他们而逐渐没落,这个伟大的国家,它的百姓的生机几乎被这种文明压榨干净了。今天这场祭祀的司仪正是这样的两个男人。
大殿装了至少五百个男人,却一个女人也见不到。女人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没有一点位置。没多久,在立着的人群里出来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他走到灵位前,按照指示在三个小杯里分别倒好米酒。
他两膝着地跪好,将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一边摇动,一边大声道:“您的第十代子孙跪在这里了,我们为您带来了祭品,请享用吧。”各种各样的供品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不过在先人们对这些美味佳肴表示满意以前,它们仍然会继续增加,至于怎么知道先人们是否已经满意了,这就全看他们自己了。
接下来,一个长长的卷轴出现在一位学者的手里,这是用来告慰先人的,在那上面是所有分支家族的名字以及各支子孙的数目。在家谱中,女人是没有权利出现的。女人在家族中没什么地位,按照中国的说法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对本族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她们生来就注定要嫁到别人家。这张令人乏味的统计报表最后会被扔到火里,人们认为通过这种方式,它就能被直接送到先人在地府的居处,在未来的六个月,先人们要是有空就可以看看。
这个奇怪的拜祭仪式有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结束式。那位主持仪式的人一声号令,大殿内所有人应声而跪,对着灵位行叩拜之礼。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心无杂念,诚心敬拜,五百个头颅磕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清脆又洪亮。为了能让孩子们将这件事铭刻于心,在以后的人生中把拜祭祖先当作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有些父亲还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里和其他氏族成员一块拜祭,以保证他们能真正融入到这种仪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