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带着税金来缴税,这时缴税期已经过去几周了。收税人面色愤慨,问他为什么拒缴税金。这个人要倒霉了,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着敲诈。他态度谦卑地解释说,因为他觉得晚一两周缴税金不算什么大事。“不算什么大事?难道你想拒绝缴税给皇上?这是特别大的事,你会明白的。你要缴纳双倍税金,这个昂贵代价就是对你行为的惩罚。”这个不幸的人只好妥协了,他知道就算向官府求助也没什么作用,这个地方的所有官员都跟收税人立场相同,他们会下这样的判断:这个男人不但拒缴税金,还无礼地攻击了收税人,伤害了他。
收税人有多年跟卑微农民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早就已经成了训练有素的老手。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农民有几小片土地但是没有家属,他逝世就等于一个家庭不存在了。人有生有死,但土地永远存在。拖欠土地税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这块土地会被重新注册,并且仍然要缴税。
收税人负责这块土地的缴税事务。这笔钱他肯定不会从自己腰包里往外拿,他要想办法让别人拿。他走进一个富裕农民家,拿出那张没有主人的土地税票,提出自己的要求。农民听了很生气,他拒绝说,这块土地跟自己完全无关。收税人听见他的话,面带微笑,平和地说:“我知道的事可比现在的状况好多了。你私自占有了这块土地,还偷偷在上面种了庄稼。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消息。”
这位收税人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可这些话比真话更能激怒农民,让他发脾气。这才是收税人的目的,是他最想看到的事。收税人揪着农民的衣领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要带他去官府,让官员裁决。农民觉得事情不公平,他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了,平时的审慎、理性全都消失了。他忘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只想着保护自己,开始还手。他有两个强壮的儿子,他们也过来帮他。没多久,收税人就被打倒在地。
这样的结局也在收税人的意料之中。他虽然感到暂时的屈辱,但心中仍然是欣慰的,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计谋成功了。他躺在地上不起来,高声呻吟,假装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痛苦得难以自抑。他的一个跟班见状,马上跑回城。没多久,他带着收税人的妻子和五个警察回来了。收税人的妻子大哭大闹起来,恐吓说,她丈夫执行收税任务时,这些人居然敢对他下毒手,她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这出喜剧编排的精彩程度可以称得上“后无来者”了,可它的表现形式却是悲剧。要知道,几乎每个人的表演都只能惹人发笑。当然,农民和他的两个儿子除外。中国人总是容易被舞台效果吸引。他们有大量戏剧演员,这或许就是他们能不断排演新剧目,并且在他人面前扮演好自己角色的原因吧。这个剧目包含了剧中的所有人物,是每个人都喜欢看的优秀剧目。现在,反派角色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滚个不停。
打倒收税人后,农民开始害怕。他面色发白,心跳加速—他自己都没感到。收税人的妻子披头散发,手指天空,情绪异常激动,正粗鲁地高喊着什么。警察们目露凶光,一脸残酷的表情。四周围满了旁观者,他们看起来都十分害怕,十分惊慌,十分恐惧……这一幕如果搬上舞台,效果肯定难以被超越。构成这一幕的所有因素都经过精心谋划,剧目正式上演前已经在幕后排演过多少次了。
这个无赖看到效果已经达到预期,觉得闹剧可以结束了,于是做出一个可以谈判和解的暗示。农民当然愿意和解,他也只能和解。要知道,如果事情闹到官府,他身上的每一枚铜板都会被搜刮走,他会变得一文不名。这些穿着官服,有政府做依靠的强盗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一番激烈的争执后,农民拿出十个英镑,了结了这件事。收税人和他那几个名声极差的伙伴对今天的收获格外满意,他们带着钱挤眉弄眼地走出了村庄。一到村外,他们就开始哈哈大笑。
中国人之间的争执,最多的是因土地而生的争执。人们普遍贫困,几乎一半以上的中国人都背负着债务。为还清债款,他们用自己的土地做抵押。这很容易想明白,如果一定要用什么做担保的话,没有哪样东西比有永久属性的东西更安全了。不过,如果中国司法审判中出现重大错误,错误恐怕就要被无权无钱的普通人承担了—他们根本没办法保护自己。而那些常发生的争执、常出现的欺骗行为,只有永久属性的土地根本无力阻止。
举个例子,一个人与富邻签订契约,将自己的土地抵押给了他,契约年份到期后才能赎回。然而契约年份来到后,他却没有比当年借钱时富裕一点。这块他祖上传下来的土地被别人占用着,他做梦都想赎回来,然而这种想法无异于伸手摘月。一年年过去了,他家中的经济状况一点儿都没有改变。等到他的儿子或者孙子那一代,他们有了钱,想赎回这块地时,五六十年已经过去了。可这时,邻居已经把这块地当成了自己的财产,已经不准备归还了。
如果碰上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问题交给官府处理。可官府会无止无休地拖延审判,敲诈诉讼者,并且向诉讼者索要昂贵的费用。穷人会因此倾家荡产,而钱财则会进入作恶者的口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常用方法,就是造一张假契约,用这张假契约证明这块土地的所有权不存争议,它就是现有者的合法财产。这么做是需要技术含量的。契约要用常规法律术语书写,写好后埋入地底。过一段时间,它会被染上一种略显陈旧的颜色。然后准备一口铁锅,把契约放进去用文火烤,直到契约变成棕色—这种颜色就像用几百年时间变成的。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契约足以以假乱真,就连专家也难以甄别。
类似的事很多年前就曾发生过,爷爷抵押出去的土地孙子去赎回。
中国人对祖先总是心存崇敬,家族有了繁盛的希望后,孙子想把祖先留给子孙的财富找回来。然而土地现有者否认土地是抵押得来的,他们说这块土地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自己的了。为证明自己所言非假,他们还拿出了旧的、颜色都变了的文件。他们找到了县官,请县官裁决这件事。县官是位学者,对中国历史有过深入研究。他抱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仔细查看契约,不放过上面的每一个印迹。他紧盯这些褪了色的棕纸卷,像要穿透纸卷看见旧印迹后面隐藏的秘密那样,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思考着什么。
原告提供的契约看上去是真实的,可被告拿出的文件也充满了古旧气息。只要弄明白哪方提供的契约是真的,哪方提供的契约是假的,案件就可以裁断了。县官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笑容,他转身对被告说:“你伪造契约的技术非常好,这张契约肯定能骗过普通人。不过它们终究是假的,这你也知道。证据很明确:契约中你写的皇帝名字是那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的人—你对中国早期的历史应该不算熟悉。所以,你应该立刻归还土地给它的法定拥有人。”案子判得公平公正。不过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果官员不秉持公平心也没有学识,那么被判错的案子就太多了。
说到土地所有权该分给谁的问题,通常都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没有哪条法规规定,土地所有权一定要由最年长的儿子继承。如果父亲去世,那么土地要平均分给各位儿子。不过也有例外,如果父亲离世后长子变成了一家之主,那么他就可以多分一些地了,因为他承担起了家庭责任,这是给他的报酬。女儿无权得到土地,因为她们要结婚,要有新的生活,婚后她们就变成了丈夫家族中的人。没有哪个女人会嫁给自己家族中的成员。
祖辈们留下来的房屋归儿子们共有。他们的居住习惯是,儿子们跟他们的家人住在同一栋屋子里。这是英国人非常讨厌的习惯,中国人却不这么觉得。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不觉得各个家庭应该独立居住。
他们处理这座房子的理想方式是,分掉祖先的房子,带着各自的家庭生活在房子的各个房间中。中国人的生活经验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希望能跟同胞在一起,他们简直为这种希望发了狂。对他们来说,这是最舒服的环境。可如果我们英国人被这样安排,那么我们会争吵不休,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被拉远,我们会难以忍受这样的公共生活。
中国人修街道时,会尽量把房屋建得挤挤挨挨,把街道修得极窄。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土地缺乏,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在做事,就跟河狸在河边的小空间里凭借感觉挖隧道一个样。
中国人闭关锁国太多年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死去,他们已经扎根在这里了。他们不了解外国,觉得外国是野蛮俗气的,他们对外国人的态度也是粗鲁无礼、看不起的。他们没什么见识,只喜欢同与自己相关的人来往,对范围更大的人群则缺乏关爱。他们完全不爱国,就算现在“美”和“善”两个字已经在人们心中萌芽了,他们也仍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是什么。
中国像个大而拥挤的公共场合。在这里,人们出生成长,繁衍发展。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让他们的个性变得越来越相似。一个想开鞋店的人会被直觉驱使着走到街上,没想到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变成了鞋店。布店也没有分布在城市的不同地方。它们集中在一两条街上,出了这一两条街,你会发现就连一码布、一束丝都难买到。
之所以所有的中国家庭都像兔子一样窝在一处,正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相同的天性。环境永远喧嚣,人们耳中不断听见各种声音。安静不是中国人需要的东西,交往才是,而喧嚣杂乱的声音则是他们耳中最动听的音乐。坐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跟周围的人一起看街边表演,看得入迷—这是中国人最喜欢的享受。街边表演的演员们又吼又叫,敲击铜钹和锣的声音能让西方人发疯—声音太大,都要把人们的耳朵震聋了。
从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依次往下分,一代一代地分,结果是中国农田变得越来越零碎。但在中国,没有哪部法律讲到长子继承权问题,这个国家人口又多,招来巨大灾祸、出现各种问题的可能性极大,而这种分配方式或多或少也算解决了这些可能的潜在问题。中国人思想保守,风俗迷信得近乎极端,这对地下矿藏的开发利用是有一定损害的。如果父亲离世时,把所有土地都给了长子,那么在中国这种土地制度下,其他儿子会被饿死。不过,即使从前的古老历史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这个古老的帝国还是能一代代延续下去,不断有新的希望。
这是因为中国人有着对勤劳的极度热情,他们在任何环境中都能生存。
正是这些,给这个古老的王朝带来了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