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凝仍沉浸在梦中,那小小的少年慢慢朝她走来,伸手去触她的额头,他的手掌上带有让人眷恋的温度,他对她微笑,口中轻声叫着:“姐姐。”丹凝被这温柔的声音叫得泪如雨下,待要伸手去拥抱他,他却突然化作一团云烟,瞬间已消失不见。
“霄儿!”丹凝大呼一声,整个人便立时从惊厥的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怔怔地对上吕不韦关切的脸。
吕不韦面带惊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丞相大人?”丹凝愣了愣,又环顾屋中,看到一旁还站着高若和两名小婢,这才想起她是在吕不韦的府邸。
吕不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慢慢躺下,口中说道:“你现在还不宜起身,快些躺下吧,我扶你,慢一些。”
丹凝有些窘迫,吕不韦的举动使她受宠若惊,她慢慢地躺回床上,感激地致谢道:“怎敢有劳大人您,这岂不是要折煞小人。”
吕不韦摆摆手,对她笑了笑,道:“你我从此莫要再如此生分,若不是你,老夫哪里能好得起来?哦,对了,方才你是做了噩梦么?老夫听你在梦中喊一个名字……”
丹凝叹息一声,对此问未有作答,她看着吕不韦已经稍显光洁的脸庞,这才想起要问:“大人您的伤口如何了?”
“倒真是奇了,已慢慢结痂恢复。”吕不韦赞叹着丹凝的医术,问她道,“我听说你用血为我做药引,这是何故?”
丹凝解释道:“小人自幼身子弱,父亲常常喂食我灵芝等仙药续命。所以,小人的血跟旁人的血不同,算是罕有的奇特药引,大人身上脓包剔除后致使血液流失,光依靠外敷药品难以奏效的,所以小人才用血做药引,这样能使药效迅疾地进入您的身体内。”
“原来如此。”吕不韦听完她的解释之后,心中洋溢着难言的感动,他对丹凝叹道,“老夫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为救我,竟甘愿失却血液!”
丹凝因为刚刚清醒,身体还羸弱得很,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莫说是失却血液,便是替丞相大人死去,小人也心甘情愿……小人的这条命,本就是……本就是您救的。”
吕不韦见她气息甚微,忙焦心地道:“你先好好歇息,莫再要说话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慢慢休养,快点好起来。”
丹凝无力地点点头,闭上眼,感到身心俱疲,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却无法再继续方才的那个梦了。
此后丹凝一直受到妥善的照顾,吕不韦差人每日给她炖补品养身子,她慢慢地好了起来,终至能下床走动。而吕不韦的伤口也逐渐痊愈,他终于拆去了全身的纱布,变成未生病之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时近年关,吕府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下人们因为吕不韦的康健,也都恢复了喜色,各自忙碌着为过节做准备,他们用金红绸布装点院子。丹凝望着大家齐心协力忙碌的模样,不觉有些触景伤情,这些年来她最怕节日,每到节日便感怀自己的凄凉,不知身置何处。
在吕不韦这儿,如今丹凝算是受到了最尊贵的款待,他差人给她量体裁衣,置办了很多锦绣衣衫,还赐予她诸多钗环珠宝。丹凝对这些馈赠诚惶诚恐,她一再地推却和拒绝,仍穿着自己的布衣,做着最清素的装扮。
她的一次又一次拒绝让吕不韦于心难安,他与她说道:“丹凝,你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知如何报答,你应该也知道老夫是商人出身,老夫一生最擅长的法子,就是用钱解决所有的事,包括酬谢恩情。你这样一概不接收的话,会令老夫觉得为难。”
丹凝忙道:“大人多虑了,小人只是觉得那些礼物太过贵重,并且都不适合我,所以才没有接收,并无冒犯大人之意。”
吕不韦道:“老夫从不喜欢欠人恩情,而今不管你有任何请求,全都可以如实跟老夫说,不必有任何拘束。”
丹凝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小人没有任何请求,大人万不要再为此费神。如今大人痊愈,小人便再无担忧,其实小人正想向大人辞行,大人伤势已好,小人便可放心回宫中领罪。”
她的平静让吕不韦万分费解,他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没有任何索求?老夫不信。人活一世,总都会有被欲望操纵的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拥有或寻找的,你难道没有吗?”
吕不韦的话让丹凝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她半晌没言语,吕不韦倒觉得心安起来,以为她终于要有所请求,便大方说道:“你不必有忧虑,不管是什么请求,大可明明白白对老夫说出来。”
丹凝顿了一下,遂跪拜在地,低垂着头道:“小人倒是有一桩事要请求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不韦颇有气度地道:“但说无妨,便是你要天上星月,老夫也想法子替你摘来!”
“小人的请求是……能不能暂不要回宫。”
“为何?你是否担心回去将受到处置?莫怕莫怕。”吕不韦朗声一笑,宽慰她道,“老夫定会向太后举荐你,让你在宫中再升官阶,今生衣食无忧。”
“不。”丹凝摇摇头,对吕不韦说道,“那不是小人想要的,如果大人愿意帮小人的话,小人只愿离开宫门。”
吕不韦又是费解了,他不太明白丹凝究竟是需求什么,她在宫中身为少使,官位四百石,爵比八乘,比之在外头飘零这些不知好过多少。若他向上举荐,让她再升官阶的话,必定一生富贵,这是多少女子渴慕却无所得的荣华,为何她却一点不为心动?因为好奇,吕不韦便直言问丹凝道:“据老夫所知,你父母双亡,再无亲人,十五岁就进宫去,更不可能在宫外有相恋的意中人。你为何一定要出宫呢?天下之大,你一个女子倘若流落民间,难免会有飘零的命运,怎比得上宫中安稳!”
丹凝抬起头来,眸中闪亮着一丝暖光,似是忆到往事最珍贵的部分,她坦诚地回答吕不韦道:“其实,小人还有一个亲人,出宫便是为了去寻他。”
“你不是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了吗?”
“小人还有个弟弟。”丹凝解释道,“他与小人是同父异母,当初我与他在战乱中失散,从此失去下落再无音讯。若是小人余生待在宫中,怕是永生都未有再与他相逢之日,所以,所以才斗胆恳请丞相帮忙。”
吕不韦缓缓点头,问她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
丹凝答道:“他叫丹霄,今年应是有十七岁了。”
“哦,丹霄。”吕不韦忆及那日丹凝从梦中惊醒时的情景,顿悟似的说道:“原来你那时喊的名字,就是他。”
丹凝点头道:“是。”
吕不韦沉吟片刻,而后道:“十七岁?倒是巧得很,你弟弟与他年岁相当。”
丹凝愣了一下,不知吕不韦所说的与丹霄同岁之人是谁,便问道:“他?恕小人愚钝,不知丞相所指何人?”
吕不韦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允诺她道:“既是你执意要出宫,老夫就如你所愿,向太后求情,还你自由之身。”
丹凝万分感激拜道:“多谢大人!”
……这一年的春节,丹凝便留在吕府过节,这里热热闹闹的气氛令她格外欣喜,对她而言,节日的团圆是难得的奢望,她已多年未享过类似的愉悦。吕不韦答允她,再等上一段日子,正月他回朝议政时,一定会替她向太后求情,丹凝相信了他的话,暂且就不作他想,安心留在吕府中做客。
每年的正月初,吕府都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不仅邀请朝中文武重臣,还要招待城中身家显赫的商人。今春由于吕不韦生病的缘故,并没有打算宴客,但却意外地收到了很多拜帖。
高若一一收下了拜帖,好言好语将前来拜访的官员劝了回去,这才去向吕不韦通报,他道:“大人,如今拜帖已收了几百张,可如何是好?”
吕不韦冷笑一声,摆摆手道:“如此看来,盼老夫死的人还真不少。”
“再如此下去,小人只怕挡不了多久,他们早晚会探听到您的病情。”
吕不韦朗声大笑,带着久违的自信:“不碍的,而今让他们得知也无妨,反正老夫已经痊愈。不过,老夫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他们遗憾的嘴脸。”
高若问:“大人打算怎么做?”
吕不韦笑意更深,慢悠悠地同高若说道:“派人去告知百官群臣,以及城中富豪,就说我吕不韦要宴请他们,邀大伙儿一同庆贺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