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在上海的十个星期,我真是痛苦到了极点。上海在距离广州以北八百英里的地方,可是却比广州还要炎热,而且十分潮湿。到达广州的第二天,我经受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惊吓。
我住宿在花旗总会,住房中带有一个浴室,可是又小又热,让人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后来在浴室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这间屋子难以忘怀,即便是现在,我闭着眼睛也可以画出里面镜子和壁灯的形状来。
由于前几日的旅途劳累,我睡的时间长了些,醒来时已经不早了。我走进浴室准备刷牙,之后,含了一大口水在嘴里,想把晚上留下的烟味漱走,那味道太浓。可当我抬起头时,却很奇怪地发现,嘴中含着的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无法将它们含在嘴里了。结果,我的睡衣前襟被弄湿了一大片。
我离镜子近了些,想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见左眼毫无缘由地在往下流泪,我赶紧去擦。没想到,我的眼睛根本就闭不上,我的手指一下子碰到了眼球上。这一惊,可有些不同寻常了。我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把眼皮给拉了下来,再想睁开时,却做不到了,只能又用手推开。我有些惊慌失措,反复试了几次,发现连左边嘴角的肌肉也不听使唤。
我只好马上去看病,到十点时,终于找到了一个美国人开的诊所。医生是美国俱乐部书记介绍的。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来迎接他将要给我的结果,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你得了中风,不太严重,但导致你轻度偏瘫。”他很认真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会有什么后果,能不能治?”
他尽可能经过仔细斟酌之后再通知你不好的消息:“你要清楚,再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也有可能。而且一旦出现只会比这一次更严重。如果出现第三次,就有可能致命。这种病,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你只有多多休息,不能忧虑,不能抽烟,不能饮酒,不能过于兴奋,也不能太过生气。”
我回到了花旗总会空荡荡的房子里,脱光了衣服,在那张硬床上躺了下来,脖子、肋骨上的汗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每当我左眼疼痛或者流泪时,就开始休息,而且用手让眼皮垂下来。读书的可能性是不大了,可是思绪却如滚滚而来的波涛,我感到有些气愤。
大量休息,不能忧虑,不能过于兴奋……可我只是一个新闻记者,收入不高,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何况美国还有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要完全靠我来养活。我现在还不到四十二岁,却得了偏瘫,不能吸烟,不能喝酒。当无法忍受时,我就会点着香烟,然后把左眼皮扯下来,以免受到烟熏更加糟糕,又给楼层的服务人员打电话,叫来了一杯威士忌,特别要求他兑了很多水。
我在房间里吃的午饭。喝汤的时候才发现,要想不把汤从嘴中漏出来,我只得把左边的两片嘴唇捏住。吃固体食物的时候,要想不掉出来,我只能用右边的牙齿咀嚼。我觉得实在是难受极了,干脆躺回床上,不吃了。我心中充满了愤恨,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更是无比痛恨。我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了:胸口和腋下长满了痱子,红通通的一片;脚趾缝中长着脚癣;下巴和额头上,生着金钱癣。现在又多了个偏瘫,真是火上浇油。
我一时觉得难以接受,又跑到了浴室的镜子前面。这次我发现,由于我右边脸上的肌肉工作正常,嘴角附近的那块拧在了一起,好在不是太严重,虽然能看出来,但还没有达到毁容的程度。左眼就跟死了似的,没有一点表情。我自己大声地对着镜子说了几句话,总算还能清晰地表达,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我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到了电报局,给美国的一个朋友发了份电报。这位朋友和我的关系非常好,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会施以援手。电报中,我让他马上电汇几百美元过来,还叮嘱他不能向我母亲透漏一点儿消息。接着,我又去了《上海泰晤士报》报馆,找了一份记者兼编辑的工作,工资是每月四百块本地货币,相当于两百美元。这个钱,还不及我在洛杉矶时一周工资的一半。
之后,我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内科大夫。我只让他诊断,对上午听到的结果只字未提。
大夫问:“你的耳朵痛吗?”
“嗯,耳朵是挺痛。只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吓得忘记了。”
“你晚上睡觉时,是不是会对着电风扇?而且一直对着,不让它摇头?”
“是的。我从上海乘船过来时,一路上都是这么睡的。”
“哦,只是面瘫,没什么事的,最多两个月时间,我就可以让你好起来。但是,你要坚持每天治疗两次,虽然天气已经热得要命,你还需要每天睡觉时,在耳朵后面放一块电热板。”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么说我没有瘫痪?”
“你的意思是中风吧?你没有中风。你来看看这就知道了。”
愿上帝保佑这位医生,他的名字叫比尔·加德纳。他拿过来一只人头骨,把病情的前因后果给我慢慢地讲了一遍,缠绕着我的噩梦才一点点地消失。他指着人头骨耳后的位置给我看。我认真地看了看,发现上面有一个细小的洞眼。他跟我解释说,脸部肌肉的控制神经,都要经过这个小洞。这个地方遇冷时,这些神经就会“受寒”,进而肿胀,比如,在冷风下睡觉,或是不停地对着电风扇吹。由于这个洞眼细小,神经在通过狭窄的通道时,稍微一肿大,就会相互压迫,无法工作。
治疗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周末也没有中断过。加德纳医生每天都会替我治疗两次,每次半个小时。为了防止肌肉因缺少运动而慢慢萎缩,他通过电击疗法来刺激肌肉,让它们进行收缩活动。还用电热板和轻度按摩的方法,使我耳后的肿胀一点一点地消退,我的耳朵也终于不再疼痛了。加德纳医生用他精湛的医术和极大的耐心,让我和从前几乎一样了。不容置疑地,直到现在,那场病灾所留下的痕迹依然存在,拍照时,照片上还能看出我嘴角左边的肌肉有些松弛,左眼皮也有点下垂。
但是,如果我当时听信了第一次诊断的结果,没有去找加德纳医生的话,只能等着我耳后的肿胀自然消逝,然后我的左脸跟着被废。那样,我的脸就永远无法医治,这么多年我也会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等着那个美国医生口中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风突如其来地袭击。
面瘫的好转虽说有些慢,但能有起色我也算得到了些安慰,精神也有所好转。可是,我有些不满意《上海泰晤士报》的那份工作。加上月薪实在太低,几乎都快让我无法生活了。在上海当地的报馆工作的话,工资都是很低的,不过,想找一份美国报社的驻外记者工作,又谈何容易。
国民革命军的队伍一路向北,已经到了长江流域中段,但美国和欧洲却对此没有一点儿兴趣,他们觉得这“只是又一场中国内战”。此时的上海也对这场运动毫不关心,只顾着盲目地自我欣赏。我认为蒋介石肯定会一步步地走向胜利。可对于这种预测,人们只是一味地斥责,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这时候,国民党军队距离上海还有大约六百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