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战事一开,枪炮声昼夜不绝。载漪指挥神机营和义和拳围攻东交民巷的使馆区。说来也怪,公使馆防御力薄弱,只有四门火炮和三挺机关枪算是重型武器,另有四百名长短枪兵。而载漪指挥万人作战,居然屡次不能取胜,这令载漪异常烦恼。老佛爷动不动就让停火,观察态势,这仗根本没法打。六月二十一日,老佛爷开始向八国宣战。六月二十三日,传来噩耗,从大沽登陆的八国联军,将被清军围困在廊坊的西摩尔解救出来。清廷形势转为被动。
百姓纷纷逃亡避祸,也有三教九流地痞流氓,趁机勾结洋人,专干卖国求荣的勾当。京城的古玩行中有四家赫赫有名的翘楚者。行内人将这四家的姓连在一起,有趣地简称为“平步青云,马上封侯”。小知明的爹爹云承文、叔叔云承武执掌京城内最大的古玩店“古悦轩”。他们为人光明磊落,行内极有口碑,因此生意兴隆,名盖京城中的老字号“荣宝斋”。距古悦轩不远,另有一家“鼎慈阁”,主人叫步思泉,有二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大女步诗盼,小女步若兮。在鼎慈阁对面则是“龙玄斋”,斋主马麟,此人有一妻一妾,生有三子,可谓男丁兴旺。他对三子寄予厚望,因此请玄学高手按生辰八字,将三子的名字命名为马尧、马舜、马禹。而声势最为显赫的一家是在龙玄斋侧面的“聚宝楼”,楼主侯儒海并非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儒家气度、胸怀似海。他生得圆脸猴腮,鱼眼大耳,为人小肚鸡肠,做事坑蒙拐骗,家中一妻四妾,不过只得了一子一女,长子侯璋,小女侯曼仪,与步家二女年纪相仿。
四家古玩宝号成犄角之势,坐落在宣武门外的繁华大街,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条街四家店,怎能不明争暗斗。不过步家与马家都是精明的生意人,与其他三家素有来往,只有云家与侯家势同水火。云承文不齿侯儒海为人阴险,侯儒海深恨云承文屡次坏他的好事,欲将云家治之死地而后快。数年之前,云承文在街上散步,偶遇一对卖画的江南落难夫妻。云承文慧眼识珠,认得那张古画是出自八大山人的手笔,是一幅《寒雪孤鸦》。八大山人名叫朱耷,是大明朝皇族后裔,生活落魄,无家可归。他的画苍劲横生,恣意韵长,一圈一点登峰造极,尤其画鸟兽的眼睛,多以白眼相人,愤世嫉俗。云承文看中这幅《寒雪孤鸦》之后,恰好身上无钱,便回店去取。谁料他前脚刚走,身后就转出一人,正是侯儒海。
侯儒海平生有两个毛病,一是爱听窗根,二是爱盯人梢,而且专喜欢盯仇家。一旦发现对方的把柄,轻则敲诈,重则扒你一层皮。这天他跟在云承文身后,一眼瞄见那张画,心里好不怨恨,眼见那张宝贝被云承文得到,急得抓耳挠腮。好在云承文没带银两,这给了他可乘之机。
因此云承文一走,他笑眯眯地走到那对夫妇面前,交谈两句,丢下一百两银子,携画而去。那对夫妇也不敢计较,因为侯儒海平时出门,身边总带着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其实他们都是打手。侯儒海的娘舅是朝中的二品大员,大老婆表哥是吏部侍郎,仗着官大势大无人敢惹。谁与侯家为敌,寻个不是就把你抓进大牢,先吃一顿板子,然后关个一年半载,没福的就直接在牢里被折磨致死了。
侯儒海得了宝贝沾沾自喜,回聚宝楼庆祝。虽然他为人奸猾凶恶,但是却找了一个厉害角色做聚宝楼的镇店掌柜。此公姓段,号称看遍东西南北、智识古今春秋,虽然有点夸大,不过段智乾的眼力确实惊人。
侯儒海将画一亮。段智乾神色严肃地说:“东家,你打眼了。”侯儒海说:“不可能,要不是云承文没带够银子,这宝贝就被他抢了。”段智乾为人谨慎,提醒说:“东家,仔细看八大山人的落款。”侯儒海一看,落款是“八大山人写,丙寅”七字,细细推敲,大呼上当。原来八大山人落款自有特色,七十岁之前是“八大山人画”,七十岁以后是“八大山人写”。
丙寅年是康熙二十五年,八大山人此时年纪当在六十一岁,怎么可能题写出七十岁以后的落款?
侯儒海气急交加,倒不是心疼那百两雪花纹银,实在是丢不起这人。
若此事传出去,岂不被古玩行笑掉大牙。他亲领家丁前来寻找落难夫妇,但落难夫妇已不见踪迹。最后得知,落难夫妇被云承文接回古悦轩。那男子本是一个书画高手,因为禀性正直,不愿制假欺人,画那张《寒雪孤鸦》实在是为生活所迫,本想卖五十文钱,但被侯儒海强行索取,竟然赠银百两,实在是一个大笑话。如今,这男子深得云承文赏识,已经做了古悦轩的大掌柜,更是让侯儒海恨得咬牙切齿。
云知明被义和拳掳走,云家上下四处托人寻找,全家一派悲戚气氛。
这可乐坏了侯儒海。马家与步家都出人帮着寻找,依然杳无音信。侯儒海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亲自登门安慰云家,见到云家老少一脸愁苦的模样,心中暗自窃喜,不过仍不解恨。义和拳、红灯照的声势沸腾了京城。他又想出一条毒计,在红灯照的香会上,造谣生事,说丰盛胡同的云家勾结洋鬼子,专门贩卖洋货,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等着看云家被红灯照抄家杀头。
当夜,京城上空阴云密布。如今世道艰难,云承文吃过晚饭,将大门紧闭,坐在前厅与吴掌柜闲聊。吴掌柜就是卖《寒雪孤鸦》的男子,天南地北见识极广。忽然飘来一盏红灯,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红灯照仙姑从天而降,云承文急忙起身迎接。小仙姑说:“请问哪位是云知明爹爹?”
云承文说:“在下就是,仙姑有何指教?”
仙姑用红灯在云承文手上一照,一封书信落在云承文手上。仙姑笑了一下,说:“你不必担忧,义和拳、红灯照永不伤害云家一草一木。对于小知明下落,你们大可放心,不必费心寻找。他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快活得很呢。”说完飘然离去。云承文愣立当场,还是吴掌柜用手一拨,他才清醒过来,拆信一看,墨迹清秀,好像是出自女子之手:云知明令尊亲启,乱世之秋,豪杰顿生,外夷犯境,人人愤慨。令子发奋自立,机敏可爱,善心真情,屡有奇遇。
令尊不必挂念,他自有福泽绵延,凶险闪避,无功不至,无敌不克。请二老毋以为念,时机成熟,自当相会。
落款是“圣姑”二字。
吴掌柜忙给云承文道喜:“小少爷当有奇遇,老爷可高枕无忧了。”云承文的头脑再灵光,也无法想到小知明在大内皇宫的奇遇,他立刻差人去找云承武。云承武将小知明丢失,被老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不敢回家,发誓要找到侄儿。全家人虽然得到小知明平安的消息,但不知小知明具体在何处,只得烧香拜佛,保佑小知明平安大吉。
侯儒海等了两天,听云家鸦雀无声。倒是在第三天晚上,好些红灯照仙姑不请自来,从天而降,把侯儒海与小妾从被褥里揪出来。仙姑将剑锋压在他脖子上,教训他说:“圣姑已经开通天眼,查明事实真相,你污蔑云家忠良,要是再敢无中生有,必定严惩不贷。”说完空遁无踪。侯儒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心中暗自庆幸,已将家里的洋钟洋表藏起来了,否则必被红灯照砍了脑袋。
云家寻找小知明的行动就此偃旗息鼓。这令侯儒海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云知明是独苗,云家人都疯了不成?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老佛爷对洋人宣战,军饷吃紧。他从朝中得到消息,老佛爷要向京城大贾富绅征集军饷,并赐予功名,这叫捐纳。侯儒海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个候缺知府的头衔,虽是虚名,但是他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说云家勾结洋妖,请朝廷重判。偏偏奏折到了光绪皇帝的手上,光绪皇帝与小知明相交日厚。他深知小知明是母后派来监视他的,可是这些日子他过得风平浪静,而且小知明常常替他和珍妃传递消息,光绪皇帝自是对小知明感激匪浅。
今日退朝之后,小知明被光绪皇帝叫到涵元殿内。两人拆玩一只西洋钟表,乐此不疲。小德张在一旁赞道:“云麾使在皇上的指点下,进展神速啊。”小知明说:“皇上是我的钟表师父。”光绪一乐,小孩子口无遮拦,倒是有趣得很,他问:“小知明,朕最近想学画竹,你说说古往今来,有哪些画竹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