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17岁想要恋爱行不行?不行!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因为太“早”了;一个人如果71岁想要恋爱行不行?不行!
所有人又会这么说,因为太“晚”了。
什么时候恋爱不早不晚?
他们说,那就是通常大家都能认可的20来岁吧。问题是,那个岁数,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爱?又或者到了晚年丧偶之后,仅仅因为年龄,就不应该再去好好地热烈地爱一场?——不管!反正你就得这么着来,否则就千夫所指!——我们的社会就这么“天真又可爱”地延续了一代又一代。
好在,历来都不乏为爱痴狂的“顶风作案”者。他们既非先知先觉的圣贤,又非雄才大志的英豪,他们只是因为“爱了”,所以,对这个世界显得不那么奴性、不那么顺从、不那么驯服,而是执意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因此让自己的行为有了北岛那句诗的诗意:“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
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就是这样一个践行者。
1974年,在美国,因为一场意外事故,梁实秋突然失去了陪伴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发妻。“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人生至此,看看就要现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谁能料到一个身患糖尿病、高血压等行将就木的老者,在半年后,即陷入一场轰动朝野的倾城之恋?
这场恋爱的女主人公,就是身为歌星加影星的韩菁清。于时,梁实秋“芳龄”71,她43,比他女儿都要小好多。隔着近三十年的时间之海,尽管他早已是久负盛名的大作家,是独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中国译界第一人,是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等数十种英汉辞典与教科书的大教授,然而,就因为他此刻的年纪,刚到中年的她看他,犹如看张爱玲笔下那“三十年前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她哪里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成为他最后的爱?
命中注定,1974年11月27日,他们在台湾初相遇。人生最美就是初相遇时的一见钟情。那种感觉微妙又美好,几近于一种神秘,不可言传、不可与外人道,唯有当事人的怦然心动让彼此知晓:若没有缘,我们天天要见多少人,谁能轻易弹响你的心弦?而若是那有缘人,则必定如仓央嘉措的情诗所言:“这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
相遇之后不到一周,梁实秋排山倒海般的情书就来了!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两封,甚至三封、四封……两个月中写了二十多万字!对她的称呼,从“菁清女士”,到“菁清”,到“清清”,到“亲亲”,到“小娃”,热烈、真挚、深情、动人。正如他所说的“诗人、情人、疯人,永远是三位一体的,没有情人不写诗的,也没有情人不疯狂的……”
情书之于懂得的女人,就像黛玉初读《西厢记》心旌摇动,当时只觉芳词警曲,耀目惊心,令人痴痴若醉。——不必借用其他路径便可直抵深心,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些句子宛如天女手中的花,纷落于红尘,却不沾染,亦柔亦美,婉转一声,山鸣谷应。何况,写下这一行行文字的,不是别的普通男人,而是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啊!梁实秋是谁?那是中国文化界,乃至世界文化圈里的泰斗!哪个有知有识的女人可以对此无动于衷呢?“要醒千年梦,需开顷刻花。”也许,直到此时,她对他还不是出于完完全全的爱,而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可是,爱上爱情,有什么奇怪?我们多少人不是先爱上爱情,然后才为爱情后面的那个人披了一件梦的衣裳?
韩菁清从来就不是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寻常女人。她是地地道道的千金大小姐。出生在湖北巨贾之家,15岁就在上海荣膺“歌星皇后”,填词作曲,多才多艺。锦绣丛中的金枝玉叶,她要寻求的根本就不是寻常如你我的这种胼手胝足、帮衬着按揭买房的“生活伴侣”,而是犹如林黛玉对贾宝玉式的“精神伴侣”。
而梁实秋,他恰恰是一个典型的、标准意义上的文人。虽然当年被鲁迅斥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但公平说来,抛开政治因素,梁实秋比之于鲁迅,其实更像一个文人。他的文章,津津乐道,收放自如,既简洁又幽默,就像一个很雅的绅士在谈一些很雅的旧事:书房、信、听戏、美食、男人、女人,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生之无聊,死之毁坏,有的皆是高雅的趣味和平和的风度,以及一种积极的和温暖的情味。这大概与他性格爱好不无关系:爱吃,好戏,喝酒,喜呼朋唤友,又文才出众,自然就有风流的口碑——并非名士风流,而是才子风流。
梁锡华在《一叶知秋》中评论梁实秋说:“他有胡适先生的温厚亲切,闻一多先生的严肃认真,徐志摩先生的随和风趣。”余光中说:“他的谈吐,风趣中不失仁蔼,谐谑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国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机智,近于他散文的风格。他的前额显得十分宽坦,整个面相不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加以长面隆准,看来很是雍容。这一切,加上他白皙无瑕的肤色,给我的印象颇为特殊。后来我在反省之余,才断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头白象。”
余光中还曾说:“莎士比亚只写了二十年,梁实秋先生却译了三十六年,不过我们不要忘了,莎翁是连续地写,在太平盛世的伦敦连续地写,而梁翁是时作时辍地译,在多难的中国时作时辍地译。从二次大战之前译到二次大战之后,从严寒的北国译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秋郎译成了今之梁翁。”拥有这般毅力、能力、成就的男人,如今一见倾心爱上了其实也已经不再年轻的她,让她如何不心动?
除了岁数偏大,这个有才学有名望有爱有激情的男人有哪里不好呢?
其实最能反映女人品味的,不是她的衣着、爱好,也不是她开的车、看的书、布置的家,而是她爱上一个怎样的男人。即使在其他方面品味优雅,若爱上一个差劲的男人,便功亏一篑。反过来说,一个能够爱上优秀男人的女人,在其他方面又怎会差?
先前也经历过失败婚姻、尝受过情爱之苦的韩菁清辗转反侧无数次之后,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和你白头到老。有的人,是拿来成长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起生活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辈子怀念的;而眼前出现的这个人,是拿来爱的。而一辈子没有狠狠地爱过和被爱过的人,都是没有被成全的可怜人!因此,她写下了这样的回信:“亲人,我不需要什么,我只要你在我的爱情中愉快而满足地生存许多许多年,我要你亲眼看到我的脸上慢慢地添了一条条的皱纹,我的牙一颗颗地慢慢地在摇,你仍然如初见我时一样好奇的目光虎视眈眈。那才是爱的真谛,对么?”——尽管早早就浸淫在复杂多变的娱乐圈、名利场,但是,这个女子从骨子里依然浪漫、深情,她爱上才子,爱上了才子的爱……
就是这种纯粹的真感情,使他们感受到了爱的美好与强大。
跨越了近三十年差距的一对男女彼此情投意合,就要进入爱的乐园了,没想到,“社会”不干了!
“社会”是谁?就是无数个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滴滴答答的爱管别人闲事的人。1975年的台湾,因为梁实秋和韩菁清的恋爱事件,闹了个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报纸首先发难,《教授与影星黄昏之恋》,类似的新闻标题在大小报纸上频频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