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文章都认为让韩菁清这样一个演艺圈中的过气明星嫁给一个“国宝级”大师,是对大师的亵渎。梁的学生成立了“护师团”;梁的友人也认为“一树梨花压海棠”太不像话;他们说她是“收尸团”一员,与梁教授结婚就是图谋他的钱财;他们力劝他悬崖勒马,纷纷为他介绍他们认为相配的女性;他们甚至说她是一个“烂货”……可想而知这场“新闻风暴”给当事人带来怎样的折磨!
人类社会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就是对老年人婚恋的不宽容。
尤其是我们中国人,稍微上了一点年纪就应该清心寡欲专门等死才好,否则就是为老不尊。
上年纪的人就不许有爱、有感情、有欲望、有梦想?这是谁的规定?你30岁,有了70岁的心脏、过上了无性婚姻,那是你的问题,你凭哪点反对一个70岁、拥有30岁心脏的男人不能够再好好开始爱一场?谁说爱情只是年轻人的专利?老年人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恋爱和结婚。“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句话,誓死捍卫!
从抗战时期即被鲁迅骂得体无完肤、百喙莫辩的梁实秋可谓早已经品味到“天凉好个秋”。他对人、对事、对情爱的境界哪里是凡俗人等可以体悟的?面对铺天盖地的喧嚣,他不过是淡淡一笑。他说:“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有的是感情,除了感情以外我一无所有。我不想成佛!我不想成圣贤!我只想能永久永久和我的小娃相爱。人在爱中即是成仙成佛成圣贤!”
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相恋的两个人更加坚定了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信心与勇气。十几岁起就在娱乐圈闯荡的韩菁清面对这场轰轰烈烈的爱,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历史是人家的,传奇是人家的,世间嘈杂的耳语,不过是他人自说自话的意淫。她这个遇到真爱的女人,此刻不过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把爱情进行到底!
那些揭人隐私、说人不好的人,想想自己吧!你就那么完美吗?谁不是千疮百孔,有过许多往事,许多荒唐?凭什么说人家?
我们何必要求自己拥有的人、事、物都完美无瑕,没有缺点呢?看得惯残破,也是历练,是豁达,是成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啊!
1975年5月9日,梁实秋与韩菁清举行了婚礼。将所有人的意见、建议、斥责、阻止撇到爪哇国里去,相爱的这对人儿高高兴兴地结合了。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真正相爱的人。注意,我说的是“真正相爱”哦!一对相爱的人儿,想要在一起,是一定可以的;相反,若是不到某种火候,怎么着都能找得到借口,给对方,也给自己。
不知道那些曾经鼓噪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有没有郁闷地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梁实秋与韩菁清的新房设在韩菁清家。从来就没有缺过钱的韩菁清,唱歌一晚上的收入就要比梁大教授一个月的薪水高。人家光是在台北就有好几套房子!这样的女人,能看上他这个文人那俩辛苦钱?这样的女子当然也不可能住到他的“雅舍”,何况他当年是卖了房子到西雅图,现在台北并无房舍。有现成的豪宅,何必又在乎什么形式?他们俩的结合,原本也是超越了世俗物质层面的啊。那天晚上,高度近视的新郎官因不熟悉环境,没留心撞到了墙上。新娘子立即上前将新郎抱起。梁实秋笑道:“这下你成‘举人’了。”新娘也风趣地回答说:“你比我强,既是‘进士’(谐音近视),又是‘状元’(谐音撞垣)。”两人相视大笑……幽默、俏皮、轻松的背后是一整套学养与境界,那是层次相当者才会有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幸福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人家关起门来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这个世界上偏生还是有很多人酷爱包打听,明明自己也少不得吐痰、如厕、上床、剪脚趾甲……偏偏看见别人如此就想窥阴。尤其是对老年人的性爱,更是恨不得来个现场直播方能过瘾。有作家写过国外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嫁了个二三十岁的小丈夫,电视台闻风而来,吭吭哧哧地问:“那,你们,还有——那事吗?”老太太狠狠瞪她一眼,大声说:“certainly!”呵呵,回答得真妙,certainly!人家既然是做了夫妻,当然会有性爱,可那爱的方式、程度、情形,为什么要细细告诉你?无聊。
抱得美人归,秋郎宛如找回了远离的青春。钱钟书说老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如此热烈的青春之火,为什么要去救?让它烧吧!烧吧!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呼啦啦热腾腾地燃烧过一次呢!他对她说:“我像是一枝奄奄无生气的树干,插在一棵健壮的树身上,顿时生气蓬勃地滋生树叶,说不定还要开花结果。小娃,你给了我新的生命。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我过去偏爱的色彩是忧郁的,你为我拨云雾见青天,你使我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了人世间的绚烂色彩。”
这美丽可爱的小娃,犹如宋人画里的折枝牡丹,只与人世富贵相见。多才多艺的她还有一手好厨艺,让人口齿噙香。婚后,梁实秋心宽体胖,八个月体重上升了五公斤。外界也注意到,原本搁笔已久的梁实秋又开始了创作。他每天上午专心读书、写作,一天写五千字。1979年6月,梁实秋写完了《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前者约一百万字,后者约一百二十万字,后来均获得了“国家文艺贡献奖”。为了使他劳逸结合,她教会了74岁的丈夫跳舞。月华如水,两人相拥着翩翩起舞。台湾的春天,桐间花落,柳下风来,满山遍野都是杜鹃,那艳艳的红一路噼噼啪啪开到了窗下……
而她,亦是快乐的。莳花,煮菜,弹琴、唱歌,她做什么他都喜欢,她穿什么他都觉得漂亮。在他眼里,她腰肢婀娜,明眸善睐,纤长的手臂波浪一样柔婉地起伏。没有被男人如此深爱过的女人,无法体会那种花朵般柔美的绽放,丝绸般细腻的爱抚。
他宽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灵魂在其上肆意旋舞。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种一半是爱侣一半是女儿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让人甜蜜欢畅。
尽管日日相见,两人依然情书往还。署名“秋秋”的无数信中,有热盼“清清”回来的,有思念至心神不宁唯有写信的,有谈家中琐事的,有关于日程的妥帖安排的——因了梁实秋生花的妙笔,使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以热烈的爱、以无比的激情、以无限的宽容、以无尽的留恋为证,梁实秋在和韩菁清度过了十三年质量饱满的婚姻之后,在84岁上驾鹤西去。弥留之际,他拼尽全身力气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清清,我对不起你,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爱这个女人,爱到了生命的最后!
可是啊!那个被他爱宠了十三年的女人,该用怎样的拥抱来面对他渐渐冷却的身体?该用怎样的忧伤在满天星斗中品尝这孤独的冷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我们任何人都无计可施,然而,想到我们曾经没有错过、没有辜负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到我们战栗的双唇曾经惊心动魄地碰在一起,想到我们爱情的岩浆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就没有白活!
在爱的阳光下,他们度过了四千多个春天!
这样的春天,你可曾有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