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追女太苦,婚后心里也不甘……至于那些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不过是男女间的生物本能罢了,哪里吃得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摧残?再加上他是一个深具浪漫主义情调的文人——当他发现原本视为天人的女子在婚后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与一般人并无二异,眼下还因为怀孕屁股变大腰肢变粗……不,不,这一切,与他对女人的理想是不一样的。他笔下的女子,是《神巫之爱》中那披着长长的头发、一身白衣、美目流盼,使得神巫都一见倾心的小美女;是《月下小景》里“身体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你让他怎能不感到失落?
这时候一个名叫高青子的文学女青年出现了。她是熊希龄家的家庭教师。据张兆和晚年时回忆,高青子长得很美。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给人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这美丽的“骨灰级粉丝”完全符合沈从文一贯以来对美的孜孜追求与细腻体验,他“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照亮了天空……
沈从文是个典型的性灵派文人。他以天才的笔触把人生的体味炼入辞章,清新静美中表现人性的真切动人。他从悠远宁静的边城凤凰走来,怀揣着诗情画意、奇思妙想,执意要将生活做成梦一场。他的文章千回百转指向一个情字、一种痴意。像月亮的引力牵动着潮汐,他时时被内心巨大的创作冲动而感召,他不喜欢凡俗庸常的“过日子”,他需要爱,需要纯粹的“爱情”……
席勒说:“爱是一种自由的感觉,因为它纯洁的泉流源于自由,源于我们神一样的天性。”是的,他就是来自天国的神!没有爱情,就没有他的创作;没有作品,那你让这个为文学而生的天才怎么活?
因此,在1946年之前的这段岁月里,沈从文的生命中几度出现“偶然”。他在《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中,以隐讳的笔法记录了他对婚姻的审美疲劳和他的“婚外情感发炎史”,作为一个作家他可以说是忠实的,作为一个丈夫……
可是张兆和在他“婚外情感发炎史”阶段,并没有跳出来有过什么行动似的。只听说她因为高青子之事,在医院分娩后回了娘家。回去后,沈从文的情书又是一封一封源源不断地写来,居然写的还是高青子的事情!由此也可以推断出人家两个可能最多只是搞搞精神恋爱而已啦,不然的话,他敢给自己老婆显摆?幼稚天真的沈从文给张兆和坦白自己有“横溢的情感”,“天生血液里多铁质因而多幻想的成分”……
大约,也只好这样认了吧!爱上一个文人,你会享受到他因为才华带来的让人仰慕的幸福;也肯定要承受他带给你的辛苦与煎熬。做一个视生活如小说、混淆了现实与虚构,并急需情感抒发的作家的妻子,你必须得逼迫着自己承认我们无法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他。一个好的作家,都是分裂的。从《八骏图》里可以看出他是纯情的同时又是暧昧的;《看虹录》表现出他的节制与放纵;《水云》则反映了安静的他同时具有狂想气质……他是自然之子,他是无冕之王。他就像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说他的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一样:“他像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我不知道他寻求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涅。”
“竹外桃花三两枝”,哪个出色男人的生命中不曾飘过三两朵桃花?非常优秀又绝对零绯闻的人,太少了。要么是隐蔽得好,要么是时候未到……我张兆和,凭什么以为自己就是他永远唯一的爱?婚前,或许是;婚后,我不过是堕落到凡尘掌管柴米油盐的主妇。
啊,就这样吧,生活,是一场浩瀚的修行,有些人是灵修,有些人是苦修。她们那一代名媛——也是中国最后一代真正的大小姐,是不可以轻举妄动的,陆小曼、林徽因、蒋碧薇……她们,哪个不是一有什么便被搞得满城风雨?那时候的狗仔队并不比现在的弱啊。事关清誉,看着相继出生的两个儿子,我,不哭不闹不上吊,我要灵修……借由你,借由这所谓爱情,证明了我是长江大河般的女子,强大至斯,竟有这样澎湃的、包容一切的力量!
只是,月色如水,抬望眼,看到那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我忍不住悲欣交集……
从1926年出版第一本书《鸭子》开始,至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出版了七十余种作品集,被人称为多产作家。他的儿子沈龙朱说:“妈妈承担所有的家务事……”
别问我爱还是不爱,别问我好还是不好……和整个民族一起,张兆和经历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她不能再来制造两个人的战争……她只有让自己长成一棵梧桐树吧,因为那凤凰即使心在流浪,实则“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
3
作家,有的是“早熟品种”,有的是“晚熟品种”,如果可以来选,当然,还是“成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连快乐都不那么及时。”
沈从文二十来岁崭露头角,三四十岁上已经盛名远播,《边城》的横空出世,更是使他进入不朽的行列。可是就如同佛家说的“成住坏空”一样,大约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得不去遵循这命运的轨迹。
从1946年郭沫若痛批“桃色作家”开始,沈从文进入生命的灰暗期。1949年第一届文代会召开,这么伟大的作家,连参会资格都没捞着,明打明地表示大陆地区已经没有了他的市场;同年,清华大学打出“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标语,惊慌、害怕、羞辱、想不通之下,这个一辈子连鸡都不敢杀的温柔男人第一次自杀,未遂;接着大约在1952年前后,台湾地区也将他封杀,整个华语世界自此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再次自杀,又被救……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自杀”都不是件体面的事,何况家里有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寻死的男人——张兆和当然很不愉快!——换作我,也一样啊。“丈夫,丈也”,一家子靠着你顶天立地呢,这碰着芝麻绿豆大点事就寻死觅活的,让人说你什么好?再加上当时的社会形势是人人兴高采烈地迎接新中国开始新生活,你倒好!三天两头地“自绝于人民?!”一家子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一定是惊慌失措地哭过、苦口婆心地劝过、恨铁不成钢地怨过吧?她也一定是有过想要离开吧?
然而,离开,谈何容易。
郁达夫说:“人生是动不得的。”中年一动,恰如滚石下山,她不敢冒这样的险。聚散姻缘两不堪,散非容易聚非甘,她必须作出严苛的选择:1953年左右,他们形成了事实上的分居。张兆和与两个孩子积极地投入到各种社会生活中去,那“落后分子”沈从文只是晚上回来吃个饭,饭后带上次日的早饭、午饭,到他自己住的小窝里去。他蜗居在那里,漫漫长夜,耿耿孤灯,他只好,写了撕,撕了又写。寂寞孤苦像浩瀚的大海,他是一叶随时要被吞噬的小舟……
几度自杀,最终,他还是让自己活下去了,支撑他的,与其说是来自张兆和的爱,不如说是一个知识分子历经死劫之后对生命的彻悟。
不甘!不甘!
心爱的小说不能写了,那就搞学术吧。他这个人单纯拘谨,容易受伤,没有在现实里腾挪闪躲的功夫,也没有在人群中长袖善舞的本事,然而,只要活着他就不能够让自己“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唐宋铜镜》《龙凤艺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样样都做得漂亮!沈从文,终究是人中龙凤!那只凤凰始终附在他的身上不曾离去……
可是,他动辄就会哭。1969年,67岁的老头儿要被下放,张兆和的二姐去看望他,屋里一片狼藉。他攥着一个信封说:“二姐,莫走,你看,这是三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说完,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80年代有记者去采访他,说到往事、提到快乐,他说快乐,也是需要学习的……这后半生他没有学好……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
从1946年夫妻龃龉到1988年他过世,整整42年的时间,他们说是没有离婚,可是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只有夫妻俩最知道……沈从文病故,张兆和说:“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这番话好像有悔悟之意,但奇怪的是她2003年去世,并没有立即与丈夫合葬。多年之后,在湘西凤凰方面的多次请求之下,其子才做成了此事。挖开时,沈从文的骨灰早已经融入生养他的土地,张兆和来与不来,其实,早无所谓了……
他的墓碑上写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这只自凤凰飞出的七彩凤凰,因其“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早已经飞到了这广大的天地间,只要山在,水在,人在,他的魅力永在!
听说凤凰是可以浴火重生的灵鸟;听说爱情也可以在涅后复萌——如果可以重来,他会不会为了心爱的姑娘再次执笔写下流光溢彩的美文一篇篇,要知道他的文字不是单纯的文字,那是凤凰委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