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柯义敏说:“我来自广东阳江,太阳的阳,江海的江。”声音略微高昂了些,抑扬顿挫,有点儿诗朗诵的感觉。后面那个女生接着来,也好像诗朗诵地说:“我来自黑龙江黑河,黑灯瞎火的黑,河东狮吼的河。”大家笑,他也笑,回头看那女生,睁着两颗黑眼睛,有点儿无辜又有点儿惊讶,一副这有什么呀的神情。后来再回头看,她低低眉眼,抿着两点酒窝,到底还是笑了下。那就是卢梅。
他去图书馆看中国地图,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罗斯仅差七百五十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阳江,手指头划过淡蓝色的纬度线穿越密密挤挤的山脉河流城市,落在南海边上渺渺一点,差不多跨了三十个纬度,比例尺估测四千多公里。他在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
“太远了。”卢梅说,从大一说到大四,真诚地替他着急,“你别对我太好,浪费。我跟你说我是委培生,毕业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妈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们家的天。”
他没见过雪,来上海念书这两年,最多几次雨夹雪,那不算。他喜欢那种银装素裹的大雪,天地一白,屋内火炉红红,温一瓶酒,翻一本书,对面坐着心爱的姑娘。他没去过真正的北方,从小在亚热带的阳光海浪中长大,对异地的风光总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为生命里得有些凛冽严寒粗犷,才算是历练,以后去东北生活也挺好。现实的问题也考虑过,爸妈的身体还行,姐姐嫁得不远,照应起来还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总说“仔大仔世界,男儿闯四方”,他想他这边没问题。
其实呢,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
他对卢梅说我可以去东北。
卢梅笑着说你去东北干啥呀?你知道那边多冷吗,冬天早上在江边一站有五十度,零下的,冻死你吧。你肯定受不了的,你去东北干啥呀!
“我去东北干啥?”他有点儿生气了,“谁不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
“太远了。”
“什么叫远!”他心潮涌动着,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如果我在地球你在仙女座大星云,如果我在2046你在魏晋南北朝,如果我是企鹅你是骆驼,如果我是蝉你是冬虫,如果我是马路对面骑自行车的那个胖老头,你隔着条马路,却这辈子都不会往那边看一眼。那才叫远,那才可以算太远!”
卢梅就不笑了,说我怕你会后悔,我承认我挺自私的,将来有啥你别怨我,我受不住怨。
他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卢梅说滚犊子,我要是对你没意思还跟你废话干啥啊。
事情还算顺利,年后他就签了黑河热电厂,和卢梅一个单位。签了之后才对家里说,打电话说的,晚上看电视的时间。是老妈接的电话,电视的音响很嘈杂,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老妈有点儿紧张,说你等等我叫你爸来听,然后是小跑步的踢踏声,扯着脖子叫老柯老柯,电视也关了,那一瞬好静寂。他又把话对老爸说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着,可以想象老花镜落到了他鼻梁上,边听边点头的样子。老爸说,嗯,那你决定去东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嗯。柯义敏语气有点儿急地抢着说,爸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去东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肯定经常回来看你们,那还不方便吗,有飞机有火车,以后买了小车,想回来随时回来,能有多远呢。老爸说,嗯。
他很快就适应了东北的生活。当然,开始的时候也曾因为暖气太燥流过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烦把人耳朵冻成了猪的,老肠胃不肯接收新面食整天胀气奔涌。现在,他学会了穿羽绒裤套秋裤,只穿一条牛仔裤过冬下场是很惨的;他学会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黄瓜蘸大酱咬得嘎嘣响;他学会打哈哈,对那些你们广东人吃耗子吗吃蚂蚁吗吃黄鼠狼吗的追问;他学会在上班的路上说又憋车了,举着油污的手说真埋汰,站在楼下叫媳妇少嘚瑟麻溜儿的。
你也试过吧,因为爱了一个人,于是她那里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他在朋友圈晒玻璃窗上的霜花、冬天的第一场雪,他记着六月到大乌斯力村摘菇茑、九月上卡伦山里采毛榛;他知道王肃电影院楼上的游戏厅,她小时候曾摔过一跤狠的;他知道中央街三小的林老师,曾送她一对漂亮的冰刀;他知道她小时候剪头发总去海华胡同的国营理发店;她人生首次坐电梯是在老一百;那个穿绿军装卖糯米切糕的男人总让她想起爸爸,下班就给她买一大块回来,又热,又黏,又甜。
满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标志,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条巷子,一个名字,都能让她温柔亲切地看着说着。他也非常认真地听着看着想象着,或许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进去,植进那些故事的背景里,也标记上他的。
可是为什么呢,他有时会走神。
卢梅高中的朋友聚会,他看着他们响亮地碰杯、突然地爆笑、搂着肩膀一起唱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他微笑地坐在旁边,想的却是高三那年和文生、晓明,还有国飞天没亮爬上望瞭岭,扯着脖子吼课文,直吼出一轮火红的太阳;夏天卢梅带他去黑龙江游泳,江水平缓清澈,堤岸上有许多过来玩的俄罗斯人,他浸着清凉的江水,想的却是南海岸的十里银滩,细面粉一样干净柔软的白沙,遥遥地望不到头,遥遥的无边际的蓝色的海,他和兄弟们游累了,摊开四体躺在沙滩上,任太阳下山,任晚来的浪潮一大卷一大卷地打在身上,任星星和渔火满天;卢梅从小到大最爱的点心是东市场早市的张记豆包,每次一买就是十个,说是为了弥补大学四年没吃着的馋和念想。他只好帮着她吃,烂熟的豆馅儿嚼之无味,他想起有好久没吃过猪肠碌了。
猪肠碌与猪肠无关,他总是一遍一遍地和卢梅解释。热油蒜子把河粉黄豆芽炒香了,再加点儿肉末虾皮和鸡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张粉皮卷起来,刷一层花生油,撒一层白芝麻,淋一层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酱,太好吃了。他咂巴下嘴,神往着。他的城市到处都有这味吃食,一块钱一条,是美味又实惠的早点。小时候上学坐在老爸的摩托车后座,猪肠碌捧在塑料袋里吃,他小脸上沾着芝麻,舌头怎么也够不着;后来自己骑自行车,匆匆打包了去学校,早读的书声里他和文生把课本竖起来,低着头囫囵吃。班主任梁老师说你们中间有人在吃猪肠碌,不用看见,教室里全是味儿,我也没吃早餐呢同学,想想老师的感受。
他在微信上和文生提起,文生说对啊我们还说要请梁老师吃猪肠碌,后来就忘了,你这时候说吃的我又饿了,马上去河堤吃泥虫粥,再叫一碟猪肠碌,你要不要打包?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看手机。文生发来了一张图,猪肠碌。他看了半天。
卢梅说你有那么馋吗?
他说我三年没吃着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说好了回阳江过,卢梅的妈妈住院,没回成。第二年春节厂里有台机组停机检修,年三十还要加班,又没回成。夏天里爸妈来玩了几天,卢梅说今年见着了咱爸咱妈那春节就不用回阳江了,过年票老贵老难买了。爸妈都同意,说就是嘛,这么远别费事跑来跑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