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看看那张猪肠碌,馋,好像胃里面有个小手轻轻地挠。越挠,痒的地方越多。他想吃油黄滑嫩的白切鸡,想吃刚炊熟的黄鬃鹅,想吃淌着酱汁的串烧蚝,想吃洁白鲜美的鬼婆鱼汤。他的胃口越来越差,丈母娘特意给他煮米饭,买绿叶子菜,他说东北的珍珠米煮粥还行,米饭要南方的油粘米才香,青菜不能焖太久,得大火炒出来颜色才好。卢梅不高兴了,说,看把你撑的,我妈做两样饭不累啊。
到底还是心疼他,卢梅自己上网学粤菜。有天放假她在厨房鼓捣了半天,端出一盘子东西,让他吃。他问这是啥啊。卢梅说猪肠碌啊,我改良了,也包了豆芽肉末蛋皮,也洒了芝麻酱汁。他拈起一块又扔下,笑道:“蒙谁啊,你这明明是东北卷大饼,还猪肠碌呢,差远去啦!”卢梅说不吃拉倒,抬手就把盘子砸了。他也来了脾气,走。
走到楼下卢梅追出来了,“你哪儿去啊,你能往哪儿去啊,谁都不认识。我错了行不?回家吧,外头冷得够呛。”他心里苍凉起来,是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啊,一个外乡人,他始终是个外乡人。
“我上哪儿给你找粉皮去啊?”卢梅拽着他的胳膊,哭了,“好好,今年春节咱一定一定回阳江,行了吧,跟我回家吧。”
年廿八晚柯义敏坐上从黑河到哈尔滨的火车,十二个小时正好一夜,飞机是次日上午的,直飞广州,四个半小时,他一个人。
卢梅怀孕了,情况有些不稳定,打了几天黄体酮,遵医嘱在家休息。他天天给她炖汤喝,打电话告诉爸妈春节不回去,订好的票也退了。年廿七那天卢梅却说,你说我有毛病吧,刚把票退了又去买回来,白白多花了好几百块。他没听明白。卢梅说你回去一趟吧,等以后生了孩子怕是更没时间。回去玩得高兴点儿,你不高兴我能高兴吗?那晚出来,她站在门口笑着摇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来啊。
他一路想着她,隔两小时一个电话,到了哈尔滨,竟然想买张车票折返黑河。卢梅的声音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咱东北姑娘有那么娇气吗,赶紧坐飞机去。
情绪复杂一路往南,温度从零下三十二度到零上二十三度,衣服一层层地脱,心也一层层地轻着。飞机晚点,高速路塞车,劳顿风尘中归乡,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点。街上灯火辉煌,到处挤满行大运的人,家里却寂静无息,爸妈已经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归来让他们手足无措,穿着睡衣站在厅里,慌乱似乎多于惊喜。老妈赶紧热饭,掀开饭桌上的笼盖,他们的年夜饭简单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鹅肉和菜花,这离他热切的想象太远。“大过年的回家,就给我吃这些!”他拉长脸,重重地放下筷子。老妈说两个老东西吃不了多少,就没买什么,老爸说不知河堤的大排档还开不开,我去打包几个菜。很久之后他想起那晚父母的歉疚,仍觉得心疼。却是什么让自己那一刻不近人情,是委屈吗,近乎撒娇的委屈。委屈的孩子,只敢在父母面前发脾气。
他冲凉的时候,老妈就坐在浴室外的竹椅上等,他一出来,她就站起来,喜滋滋地跟在背后说话。老爸则过于敏感,听到他一个喷嚏、一声咳嗽,就要问一句冷吗,喝水吗。开了唱机,贺年的音乐绕在屋里,算是有了年味儿。他问怎么不看电视。老爸说机顶盒坏了,年初三小曾才能过来修。他问小曾是谁。老妈说是楼下便利店的打工仔,人很好,背米送油修水龙头常帮忙,上次你爸摔了腿也是小曾背下楼送去医院的。他问爸什么时候摔了腿,怎么都没跟我说。老爸说这种小事告诉你做什么,早就好了。他问那姐呢,不常回来吗。老妈说回来啊,都很有心,各人自有一头家,她带孩子也很辛苦。
除夕夜里卢梅她们看电视守岁,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睡不着。他的房间一直给乡下的堂弟借住,上高三的男孩,床头床尾都是练习册,床底还有零食袋子和烟蒂。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他要在这几天很紧凑地见人。约了文生他们到龙品轩吃饭,文生说龙品轩早收水了,不如去广丰花园吧。他问广丰花园在哪儿啊。文生说高凉路和新江南路交接处。他没问下去,广丰花园没听过,新江南路也不知道,出租车会带他去的。这城市熟稔又生分,只不过三年没回来。吃饭的时候来了十多个人,朋友们携家带小,满满地围着大桌子坐。人多热闹,话题也碎,寒暄一阵胖了瘦了,解释了一通不是所有东北人都住火炕、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见到东北虎,然后其他人开始讨论宝宝去哪个网站买奶粉、孩子寒假报英语班还是钢琴班、买房子是城南好还是阳东好、新年这几天出去玩是去卫国看梅花还是去北桂焗番薯。国飞忽然想起他来,说去年一中校庆搞了个校友杯足球赛,梁老师也回来给我们加油,你要在就好了,我们班肯定能拿冠军。他说我知道梁老师调到二中了,昨天特意去找他,谁知二中搬了。大家笑,都说二中前年就搬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还有很多,亲戚里多了不认识的新面孔,嫁过来两年的新媳妇,刚结婚的表姐夫,还有忽地发育成熟变了样儿的表弟表妹们。小外甥三岁了,还从来没见过,很有礼貌地叫他叔叔,姐姐说应该叫舅舅,孩子转身就忘。好不容易哄着会叫了舅舅,他又担心自己一走,会被孩子忘掉。怅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带走,一半留下,那样便不会再缺席,也什么都不会错过。
年初四寒潮来了,下了雨。他觉得冷,屋里比屋外更冷,冷得坐不住。他把带绒的秋裤拿出来穿,老妈奇怪,说你以前都不肯穿两条裤子,去东北反而怕冷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东北比这里暖和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要命的是他还觉得饿,这种饿不是那种没东西吃的饿,相反,回家这几天鱼肉鲜汤没断过,可填得再满仍觉得还差点儿才踏实,才算饱。那点儿是,一个纯碱的北方发面馒头。年初五那天他想吃饺子,觉得破五不吃点儿饺子似乎不大吉祥,卢梅打电话说包了三鲜馅儿的饺子,不过你那边美食吃不过来,肯定不稀罕。他没好意思跟她说,他刚刚去超市买了袋速冻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
他有点儿盼着离开的日子了。想卢梅,想她肚子里还是小胚胎的孩子,想他们的家。而这念头转瞬间就让他惭愧,老爸老妈小心而不留痕迹地守着他,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站起来,好像等待很久的样子,端出一样一样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过了。像是要把他前几年没吃到的补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几年该吃的提前备好,一顿吃饱管一年。
年初七他终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挥说,你不用记挂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会去看你。老妈往他的背囊里塞一个保温盒,说是好姨店里打包的猪肠碌,你一直说好想吃,几次买回来你又说太饱吃不下。他说不好带,不要了。到了车站,回头看她还捧着那个保温盒,他让步了,带就带吧。
告别必须草率,彼此才不太难受。他匆匆上车,隔着车窗看见他们还站在那儿,便拉上窗帘装看不见。车开出站,拉开窗帘回头看,看不见了。
上了高速,车越来越快,离那个家近了,又离这个家远了。
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觉得这辈子,已经注定的一件事,就是在这相隔四千多公里的一南一北间,他的心已无法落地。
太远了,他终于承认。
在哈尔滨站候车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车,饿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温盒。这么长的时间猪肠碌该冷了吧,他掀开盖子,看见隔层里的小钢叉子,细心分开的蒜蓉辣酱和甜辣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竟然还是温的,竟然还是温的。
他嚼着,满眼热泪。
旁边有人问,大哥,你吃的那是啥玩意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