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确认,他这一半,和她那一半,本是前朝荒野里失散的一个,他们相爱,本是认领,本是团圆,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1
其实一开始大家都看出点儿什么了。
那是大一的军训,九月,烈日,尘土,风却静止着。
他们的魔鬼教官,酷爱整人,他总在十一点半——即将解散吃饭,这最热最饿最哀苦的时候——挑出队列里步形最差的两人,一个男,一个女。
他罚他们踢正步,不残酷不足以痛改前非。
有圆滑的男生,或者甜蜜的女生,每当这时就央求地笑着说些软话,这是可以妥协的气氛,解散的人流吵吵嚷嚷,魔鬼教官的战友经过时亲昵地给他一拳。看起来他心情不会太差,只要话说得没骨气,又悦耳得让人舒服,他就乐于开恩,挥一挥手让他们滚。
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和她从不讨饶,走就走,不喊停,就走下去。
人几乎散了,只剩这两人,一直走,往前走,空气在暴晒中薄薄地飘起一层蒸汽,他们走远了,就好像踏在水里,不很真实的样子。
有人突然发现他们的相像,他们的步子有些内弯,他们的手臂甩得太窄,他们的眼神都默默的,认命,但骄傲。
无论怎么罚,罚多少,都不改。
直到教官也没了办法,疲惫地挥挥手,笑骂一句:“妈的,真是一对儿!”
他俩已经累得没力气高兴了,一前一后的两个背影,都有点儿跌跌撞撞,她捋下帽子,甩一甩,一头的黑发落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
她是小卓,他是阿毅。
然后是那节课,经济学基础的老师点评第一次作业,说到有人代做论文,才入学就这么大的胆子,这么不上进,老师很生气。
就点到他俩的名字。
大家一齐看他们,两张惊愕的脸,一模一样的表情,都不承认,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老师拿出证据,两份作业举起来,前面的同学欠起身子看,都叫了,那的确是一个人的笔迹。
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小卓先出来,紧接着是阿毅,一个左,一个右,拾了粉笔就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唰唰地,粉屑里历历的黑底白字,天,那的确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字,所有的横都稍稍向右下角倾斜,所有的弯钩都棱角锋利,字与字之间总有牵拉顾盼,连标点,都是轻巧灵动的一个顿号。
全体哑然,他俩互相瞅瞅,阿毅还气着,小卓却轻轻地笑了。
直到那时,他们还没真正说过一句话。
但是当晚,据说在男生宿舍顶楼,那班男生喝酒,阿毅突然摔了啤酒瓶。
在炸响后的瞬间寂静里,他说:“我要追小卓,她是我的。”
2
他们的开始源于一部电影,那个飘忽的名字——《落山风》。
那时是初秋,起风的日子,满地都是树叶。
是四个男生约六个女生,一行人步行去附近的农学院,那里有个精致的小礼堂,常常放些冷门却隽永的文艺片。
他俩混在这些人里,浑然无恙地以为能把心事也混了去。站在路边等绿灯时,他正好挡在前面,小卓吓了一跳,竟没人发现他俩今晚碰巧得出奇,一样的咖啡色T恤,一样的黑色筒裤,一样的白色帆布鞋。她的心突突跳着,故意落在后面,连眼睛都恨不得藏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他的白色鞋子,大步大步地,踏过酒红色的落叶、泛青的马路牙子、工地胡乱散摊的黄沙,然后停下,哦,不知怎么就到了。
到了才知没电,卖票的却说,等一会儿就有。
大家就坐在台阶上说笑聊天,夜色里,看不清谁的脸,小卓坐不安定,前后找了一遍,转过头时,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挪近了,侧一侧脸,很小的动作,不知是不是看她,但她的颊深深地烧起来。
很多个一会儿过去了,电还是没来,几个人吵嚷着要去逛街,一个男生说新华路有小吃街,一个女生马上反驳说最好的小吃应该在K物街,他们一边争论着一边离开,好像存心忘了他俩似的,连招呼都没有一句。
呼啦一下白色台阶空闲了,从树梢过来的风,把地吹得很干净,就剩他跟她。
“听说是部好电影。”阿毅的第一句话。
“嗯,名字很美,那该是种悠扬的风,飘然下山的样子。”小卓轻轻地说。
“可惜没电。”
“或者,再等等?”
夜如水般凉,天上的月牙儿,像一瓣儿削得透薄的雪梨,晶莹晶莹的。
话把心压疼了,唇边却是没声息的字,他俩无言地等下去,又清静,又热闹。
到底没看上那场电影,他们回去的时候,街上已经寥落了,路长长的,步子踩出一样悠长的行板,好像全世界空空的,只余一点月光,和他二人。
女生宿舍楼正在锁门,小卓连忙最后一个跑进去,这才想到道别,转过身,隔着钢铁栏杆,好像隔了一世似的,悲切突然奇怪地涌起,却见阿毅跑上来,伸长手臂拉紧她的手,说:“一晚上我都在想该怎样拉你的手,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
小卓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她的手被他握着,擦不了眼睛,泪就这样凉在了脸上,闪闪的。
多年之后才觉得,这开始,多少有点儿不吉祥。
3
那时候他俩的爱情,是作为经典和模板出现的。
所有的人都确认,他这一半,和她那一半,本是前朝荒野里失散的一个,他们相爱,本是认领,本是团圆,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就连管风纪的领导,见他俩拉着手迎面走来,自己也先避开去,不忍用原则撞破那样好的一对璧人儿。
他们是那么相似,相似到彼此的家庭,都是单亲。阿毅的母亲在他五岁时抛弃了他和父亲,小卓的父亲离开她娘俩儿的时候,她刚刚读幼儿园的大班。
唯一的不同,是天分,阿毅专业成绩极出色,才升大二,就有教授欣赏他,鼓励他争取直升本校的研究生,小卓差些,不是不聪明,是不用心,她不喜欢数字,财务会计课笔记本上全是漫画,俏皮又灵气。阿毅宠她,补习的时候总狠不下心,每当他非常严肃正经地给她演算示范,她就定定地看他,那眼神有点儿怕,却又不知不觉痴迷起来,什么也没听进去。总是这样,他只能叹着气合上书,捏一下她的鼻子了事。
事情发生在六月的那次全国等级考试。
那是一次重要的考试,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同学,将获取直接保送研究生的资格,阿毅不担心,他闭着眼睛都能考过,担心的是小卓,她本没有读研的雄心,但是,她想和他在一起。
考试前的那个月,她算刻苦的,只是,一点儿信心也没有,尤其是许多许多公式,总进不了脑子,看久了,竟然看得像一火车的动画。
她把那张小纸叠成指甲那么大,藏在眼镜盒里,她不是成心作弊,只是壮胆。
考试开始了,阿毅就坐在她左边,隔一条走道,抬头瞧瞧,四个监考老师密布着天罗地网,她心慌得很。
题目的数据好像翻脸不认人的熟人,公式,公式,她头疼,摸纸条的手势太不老到,还没来得及打开,先被自己碰掉了,就掉在明晃晃的通道上,随即,她看到监考老师的鞋尖。
完了。
“谁的?”老师捡起来,打开,冷冷地问。
她垂下头,把卷子合上,准备老师来缴。却听到阿毅说:“是我,是我传纸条,你看,是我的字。”
小卓的声音急切响起,“不对,那纸条是我的。”
“你还说什么,都怪你,给你纸条你不要,还往地上扔!”阿毅生了气似的,把卷子往桌上一摔,监考老师很快把他带走了。
她呆在那里,半天醒不过神。
他们的学校素以严苛闻名,考试作弊一次的代价,是失去取得学位的资格。
他们呆呆地站在教室的阳台上。
阿毅转过身,止住小卓不住的自责。
她亏欠他这么多,他却只叹口气,“你不知道吗,你要不好,我一个人好有什么意思。”
小卓掉下恨悔的泪,“我担心你怎么和你爸说。”
阿毅沉默了,许久,他虚弱地说:“我难受,你抱我一下吧。”
她很紧很紧地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还是觉得不够,心里又是痛又是悔,她想从此为他命都可以不要了,可以不要,只要为他。
4
只不过,誓是不能随便赌的,老天好像是来验证小卓的真心,才有了圣诞夜的那场血光。
事情久了,已经忘了具体的情形,大概是圣诞晚会散了,他俩出来吃夜宵,那晚人很多,学校门前的几间大排档都满人了,就手拉手一路找下去,不知怎么转到那条街,有点儿偏,但人也不少,然后他们就要了砂锅粥。粥还没上来,打架的人就来了。
他俩很无辜,还没弄清什么事,就有人抓着西瓜刀砍过来了,阿毅呆子气,还在那儿嚷“搞错了,搞错了”!小卓却看见那细长刀锋上的光,白惨惨地向他头上去了,什么也来不及想,狠扑出来一挡,那刀落在她肩上。
当时还是没感觉疼,只感觉钝钝的一下,阿毅拽着她没命地跑,跑得没了气,才停下。看看她纸一样白的脸,阿毅惊叫起来,小卓吓得赶紧自己摸摸,肩上黏黏的一片血,一路滴下来,后背已经湿了。还记得那天穿着件浅紫色的灯芯绒外套,后来脱下来洗的时候,有一边已经被血浸成深紫。
她登时感到一阵头晕,心里又怕又凄酸,以为自己活不长了,靠在阿毅怀里哭着说:“我死了,你要照顾一下我妈。”
那一刻,除了担心妈妈,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
不后悔里还隐隐有着一些快乐,她这样爱他,以这样的极致。
所幸刀口并不深,小卓恢复得很好。
小卓恢复得很好,和阿毅的努力有关。
那年在东区十一栋住过的女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场景,阿毅午饭和晚饭前抱着那个淡绿色的保温瓶,站在门口等小卓宿舍的女生,等她们为他送到小卓床边。
他站的地方是个风口,冬天的风总是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也许是出来得急,他不是忘了戴帽子,就是忘了穿大衣,但那只保温瓶,却捧着心似的护在胸口,那副样子初看上去是有点儿可笑的,那么牛高马大的一个男生,寒风里抱着的不是大束玫瑰,却是个那么家庭主妇气的保温瓶,站得又傻又可怜。
可他分明是浑然地忘了自己,他的眼睛只盯着六楼的那个阳台,那阳台没什么特别,晒满了女生们花花绿绿的衣服,他却只有透过这些衣服、这楼、这墙,凝望他最亲爱的小卓。
淡绿色的保温瓶里,热着的是精心熬制的汤,有当归老鸡,有鱼胶排骨,间或有几样炒菜,都是他自己弄的。
他从前是不下厨房的,父亲疼他,一心培养他远庖厨的大男子主义,可现在,他借了老师家的厨房,从菜市场开始到油盐酱醋,他铁了心一样样学,一样样干,一个男人乐意为你做饭,还有比这更实在温暖的表达吗?
再后来,小卓能下来了,他就看着她吃,不说话,只是不时地帮她整整额前散下的发,那么温柔的手势。
那真是永恒的一幕,东区十一栋的女生们都以为,并祈望,那就是永远。
5
他俩何尝不这样以为呢?年少时的永远,好像是件不吃力的事情。
转眼就大四了,他们商量到眼下和将来。有一百样计划,说的时候兴高采烈,跟去春游似的,脑子冷下来,算来算去,谁都放不下苦守在家里的,那位单亲。
小卓是母亲的世界,阿毅是父亲的天。
小卓记得那个春天的傍晚,街上飘着粉霰似的杨花,母亲去幼儿园接她,拉着她的小手,一路不说话,街口有卖面人儿的担子。小卓甩开母亲的手跑去看,母亲狠狠地追上来抓住她,她抓得好紧,手腕都被抓疼了,小卓想哭,却看见蹲下来的母亲那双已经红肿的眼睛,她记得,母亲看住她,衰弱地哀求:“小卓,爸爸走了,你可不能再离开妈妈啊。”
阿毅关于母亲的记忆就显得模糊了,从记事起,父亲从不提她,好像本来就没有这个人。父亲很沉默,他笑得那样少,只有九岁那年,在一个漂亮阿姨面前,才整个人明亮了一下。只明亮了一下,据说那个阿姨不愿意给人当后娘,父亲不肯放弃儿子,事情就没了下文。从那以后,父亲的笑更少了,除了阿毅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把通知书足足研究了一个小时,忽然想起忘了做饭,站起来拍拍脑袋,不好意思却十分快乐地笑了。
他俩突然都很想念彼此的父母亲,带着一点儿愧怍,相爱是这样占据身心的事啊,他们有多久没想念过父母了,那寂寞安静等在家里的、依靠每月一两分钟的电话聊以为生的、悄悄老去的无怨言的痴心父母。
心思就有点儿乱了,小卓想着这次回去该用家教的钱,给母亲买一件真丝衬衣,母亲是有点儿虚荣的,每回给她买了好东西,她总要在街坊前后显摆,小卓曾暗下决心要让她常有这样的快乐,她知道,在没有什么可以显摆的日子里,母亲曾隐忍了多少年的委屈和谦卑。
阿毅想的却是父亲的胃,他的老胃病是熬的,什么都舍不得吃,总是怕阿毅吃不够,好吃的有营养的一味地留给孩子。上次回家,冰箱里竟然还留着一块儿八月十五的虾仁儿月饼,领导慰问发的,父亲想着阿毅也没吃过,就一直留着,留到发了霉,谁也不能吃了。那天站在父亲面前,自己已经足足大他半个身量了,看他佝着身子,那样惋惜地擦着月饼上的霉,阿毅拼命忍住了泪。
所以,毕业时各自回到父母身边,这感觉,他俩互相是懂得的。
深深约定,毕业一年就结婚,却没说定,谁到谁那儿去,这是个难题,只好先跳过再说。
6
这一年的相思苦得很。
他们的城市不算远,不过四百多公里,只是不能直达,兜兜转转地换车,一段拉得这样曲折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