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在岁月里流淌,不动声色。似乎在转眼间,时针已指向1923年3月1日。
这一天,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迎风招展,孙中山重建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这是他在广州第三次建立革命政权。
在孙中山的生命历程中,有一座城市占据着相当重要、无可替代的位置。
这座城市就是被孙中山称之为家乡的广州。弹指一挥间,广州起义已过去了28年,尽管以未遂告败,然推翻清廷、缔造共和的革命火种却自此点燃。
若不是粤海关助纣为虐,充当清廷鹰犬,亲手设计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陆皓东怎会英年早逝?
然而,时至今日,这面寄托了孙中山无限情感的旗帜也只能飘扬在他所到之处。
国旗代表着国家的形象与尊严。遥想当年,清政府拿不出自己的“国旗”,各国只好想当然地视“龙旗”为中国的“国旗”了。1862年8月,为控制中国新建近代海军大权,在署理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操纵下,清廷花巨资从英国购买了一支以谢拉德·奥斯本(Sherard Osborne)上校命名的小舰队,在英国休假的第一任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为此设计了一面“绿底,有两个交叉着的黄条”的旗子作为中国的国旗!所幸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没有采纳他这不伦不类的创意,拍板决定将“三角黄龙官旗”作为大清的兵船和海关识别旗。
在辛亥革命的烽火中,这个腐朽的王朝土崩瓦解。然而那些“像海怪似的从洋上来的外国人”非但没有被驱逐到海里去,海关反以“中立”为名,成为最后的堡垒。
福建军政府通知闽海关俄籍税务司单尔,所有该司辖下新、常各海关暂归都督监理,但遭到无理拒绝。税务司单尔坚守岗位,拒不换旗。最后宁愿悬挂白旗也不挂革命军军旗。很显然,在单尔的字典里,白旗并不代表投降。
民国元年,孙中山主张以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为中国国旗,唯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定五色旗为国旗,并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定为海军军旗,十八星旗定为陆军军旗。
孙中山坚认五色旗为国旗之决议不妥,咨覆参议院,力主应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为国旗:自乙未年陆皓东身殉此旗后。如黄冈、防城、镇南关、河口,最近如民国纪元前二年广东新军之反正,倪映典等流血,前一年广东城之起义,七十二人之流血,皆以此旗。南洋美洲各埠华侨同情于共和者,亦已多年升用,外人总认为民国之旗。……青天白日,取象宏美……示光明正照自由平等之义,着於赤帜,亦为三色,其主张之理由尚多。①
不久,孙中山艰险反袁,在东京成立中华革命党,再度规定以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为中华民国国旗,但此旗始终没有机会飘扬在神州上空。直到1921年5月5日,孙中山以维护法统之决心,在广州就任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再度促使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为国旗。可是这面旗帜的命运却随陈炯明的反戈一击而中止了!
孙中山广州蒙难,孤悬江上的“永丰”舰成为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最后的立锥之地。蒋介石不得不像普通水兵一样,“在漆黑的夜晚,冒着生命危险潜行上岸,寻找食物和药品”。而粤海关税务司魏阿兰竟敢一叶小舟,单枪匹马登上军舰,以妨碍商业贸易为名来下逐客令!
为他撑腰的,自然是那个尾大不掉的海关帝国。
“当……当……当……”,伴随着苍凉的钟声,时间在流逝,关税在流失,还有比那关税更加宝贵的国家尊严!
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插上“大钟楼”的那一刻,何时方能到来?
剑拔弩张
孙中山主张中央集权,要武力北伐,统一中国,而陈炯明主张联省自治,以南北和平的手段来谋求统一。无法调和的矛盾,导致陈炯明的反水。正可谓祸生肘腋,这给了孙中山沉重一击,争拨关余的大好形势亦毁于一旦。
孙中山认为“竞存(陈炯明字)恶劣当不至此”,但回报他的却是炮弹、水雷和内鬼。在孙中山的革命生涯中,要论危险,以此次为甚!死里逃生后,孙中山并没有在上海做寓公,而是接受共产国际和中共的帮助,着手准备国民党的改组,渐渐地走出了屡挫屡败的阴影。
1923年1月17日,苏联特使越飞到达上海,在李大钊的陪同下,会见了孙中山,就当前远东局势和中国革命问题,进行了为期6天的商讨,最后发表了《孙文越飞宣言》,声称中国的独立统一,可以俄国援助为依赖。
2月,孙中山命滇桂联军合力击溃盘踞广州的陈炯明军队,第三度入粤,建立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搁置的收回关余问题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有关广州军政府再次要求分拨关余的档案记载此时,广州政府“转战经年,东、西、北江三面,此起彼伏,无有宁时。滇、桂、湘、豫之师云集其间,殊非一省力所能胜”。7月20日,孙中山派外交部部长伍朝枢走访日本驻粤总领事天羽英二,要求日本以1919年南方护法政府为例,向驻北京公使团及总税务司安格联提议,将关余的13.7%拨给广州政府。
8月,孙中山再度要求公使团分拨关余,他敬告安格联和广东税务司“因伊等服务民国政府,至该广东税务司且隶属广东政府之下也”②,但没有收到回音。
9月5日,孙中山令大本营外交部长伍朝枢,通过列强驻广州领事团领袖领事、英国驻广州总领事贾米森(James William Jamieson),正式照会北京公使团,展开关余交涉。
照会认为,北京政府以关余兴兵侵伐西南,实乃不平之事,强调:今日之北京,已无所谓“中国的政府”存在。北京政府亦不过今日国中政治之一部分,惟其据有中央政府之旧址,故得外交上之承认耳。
如果今日之北方,可以无条件接受关余,则广州政府,当可以无条件接受同样之关余!③
并附公函抨击美国将关余尽付北京政府的动议。不久,再次照会公使团,郑重声明北洋政府在1921年3月做出的“停拨广州政府关余之命令”无效!
面对“孙大炮”接踵而至的炮弹,公使团展现出“文韬武略”。
文者,外交也。在领衔公使致广州领袖领事的电稿中有这样的表述:伍(朝枢)氏缕述广东部分之关余应付彼处政府之理由……
本使告以彼方要求应得之数诚难核算。伍云凡在广州征收之数即应认为广东政府应得之部份,余曰不然。……至于付与广东政府一节,列强只知与北京政府共事。……
伍云孙至不得已时只有强行占领海关,余云孙若以武力取海关则列强在粤之舰队必以武力拒之。……
孙逸仙博士及广州当地政府关于分配关余事,前曾请求领衔公使再将前项决议重加讨论。现据使团闻知孙博士暨该政府未得使团答复业已示威,欲将广州中国海关暂行收管,为此使团电请执事应警告广州当地政府,使团不容中国海关受有任何干涉,倘有某种干涉举动,使团当用其所认为适当之强力方法以谋应对。④
武者,炮舰也。此乃列强的看家本领。
美国领事率先电令小吕宋舰队司令,急调6艘鱼雷艇驰援,并载部分水兵到香港待命,加上英、法、日、意、葡等国16艘军舰,迅速集结黄埔。
9艘军舰驶入沙面。100名法国水兵登陆,驻舰官兵进入临战状态。
“外舰炮衣尽脱”,战机一触即发!
静谧的白鹅潭,恶浪滔天!
在孙中山亲笔拟定的照会里,出现了“强行占领海关”六字。尽管有“至不得已”的前缀,但这样措辞强硬的激进言辞,仍为辛亥革命十余年来所仅见。
支撑这六个字的后盾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苏联将援助国民党组织培养军队、实行经济援助以及中国共产党和广大民众的支持,这给了孙中山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决心!
12月7日,他在接见《字林西报》记者时,表示了截留关税的决心。
据该记者报道:“查两广关税,岁以千万元计。此原为粤人之款,故彼拟截留之。彼将令税务司缴出粤省关税之全数,如不徇从其请,则将另易总税司。”
当记者询问孙中山,假如各国阻止截留,“是否将与各国抗?”
孙中山坚定地宣称:“彼力不足与抗,然为四大强国压倒,虽败亦荣。果尔将另有办法。”
这意味深长的“另有办法”,无疑暗示“拟与苏俄积极联盟”⑤。
在随时有可能擦枪走火的担忧下,粤海关开始转移海关仓库的银元,将机密文件运至炮舰保管。但洋员们对他们引以为傲的坚船利炮仍然满怀憧憬,坚信“孙大炮”的高调或许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这种念头被12月13日《申报》上的一纸宣言所击破。
在《孙中山扣留粤海关之宣言》中,他们读到:“为使广东地方安靖,付与直派(北洋政府)之税款以后应即停止。总税务司及粤税务司,均为中国公仆。……盖海关始终为中国政府之机关,即列强固亦承认关税余款之支配与使用,纯属中国内政问题也!”⑥
未及洋员们从这些“骇人主张”里醒过神来,在丰宁路西瓜园举行公民大会的一万多民众游行至粤海关。“争回关税”口号的巨大声浪,将“大钟楼”的钟声湮灭……
壮志未酬
院中的紫丁香正在春季盛开着。公使馆的鹦鹉常常一直耐心地倾听,还参加我们的讨论(有时很得体),不时地发出哑哑笑声,或者一声压低的咯咯声,或者突然一声尖叫。它是一只会说话的鹦鹉,但是只会讲汉语,所以参加集会的大部分外交官都听不懂。⑦
这是司空见惯的公使团例会。民国初年,外国在华建立的根基中,最惹人注目的部分恐怕就是北京的外交使团,它由15国的特命全权公使组成。
除了宴会、舞会和看戏,外交官们还无休止地讨论印花税、货币流通、金融危机及其他财政事项。
当然,还有海关事务。
千万不能责怪这只可怜的鸟儿,它已经是学舌鹦鹉中的佼佼者。要知道,那么多种语言,比叽叽喳喳的鸟语还复杂,能洗耳恭听就不错,别说去学了!
南下调停调集海军耀武扬威,是公使团反复磋商集体智慧的结晶。正如美国公使舒尔曼(Gould Shurman)在华北美侨公宴上所言:“广州政府以要求关余不遂,至于有强截之恐吓。如任其自然,不加制止,则继广东之后者,必有同样之要求。二十年来,金瓯无缺之海关,非导致破碎不堪不可,则外国人之债权无确实之担保,此其直接影响于外人利益者实大,故各国考虑之余,至不得不集中海军于广州。”⑧
但南中国海风起云涌,争拨关余的交涉已发展为收回粤海关事件,考验着列强们的神经。面对孙中山的强硬态度,“复凛于南中国民意之不可侮”,他们终于意识到,武力恫吓并不总是那么有效。
革命形势的蓬勃发展,引起了列强的恐慌。美国公使舒尔曼肩负赴粤调停的使命,在他那“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官邸里已无法安坐。
这不是一件美差,但却是公使团的一致意见。
新年将至,空气明显缓和。为示诚意,舒尔曼在法舰和葡舰悄然离去后,再令美国驱逐舰离开广州港域。接着借口赴滇,“顺道”来粤,粤海关事件开始有了转机。
1924年1月4日,舒尔曼搭乘“墨黎纳”号美舰自香港抵广州,与该处领事团及各国海军官员会议,讨论粤海关问题。“美使秉承美政府宗旨而行事,采取稳健和平的立场,发言异常慎重,认为继续以炮舰威胁,并非良策。”
5日,舒尔曼在广州与大本营外交部长伍朝枢先行会晤,次日,他由伍部长等陪同,拜谒了孙中山,双方倾谈两个小时。
此时的孙中山正忙于国民党改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筹备也让他颇费思量,见公使团确有调和之意,他也不愿树敌太多。尽管美国是参与示威行动中派出军舰最多的国家,但孙中山考虑到革命事业的进展,同意对话解决。
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临时政府遗存珍档.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②孙文关于关余问题广州宣言。二档馆藏北洋政府财政部档案。
③总税务司署汉文卷宗第十四号。二档馆藏海关总税务司署档案。
④领衔公使致广州领袖领事电稿(1923年12月1日)。二档馆藏海关总税务司署档案。
⑤《申报》,1923年12月11日。二档馆藏。
⑥《申报》,1923年12月13日,“国内要闻”。二档馆藏。
⑦[美] 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48页。
⑧《向导周报》,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