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石头的孩子是谁，到底也没有查出来。这是治安主任郭才分管的工作。郭才先把夜里的巡逻队骂了两遍，没有查出任何线索。郭才头大，他巨大的头颅里装的只要不是猪脑子，他就会明白，孩子扔石头，更可能在白天作案，而不是在夜里，因为夜里的巡逻队警戒森严，巡察严密，他们手上长长的强光手电筒，能从大街上照透任何一条长长的胡同。同时，总部大楼顶上的两个探照灯，交叉投射强烈的光柱，把村子的大街小巷扫过来扫过去，像两把扫街的大扫帚，金崮林家，敢在夜里出来扔石头的孩子，肯定还没有出生。郭才骂过了夜里的巡逻队，没有骂出结果，他又把总部大楼前面警戒雕像的两个治安员骂了一通。两个穿黑衣服的治安员分明知道，治安主任骂得没有道理，也由着他骂。说实在的，他们可真的想不通，严严密密封锁起来雕像的大理石，跟砸碎厕所便盆的石头有什么关系。副总郭立志把修建新型厕所当作思想工作的一部分，亲自来抓，他协助治安主任郭才破案。他帮助郭才分析案情，推断作案的合适时机，设想扔石头的各种可能性，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好像他在做的工作不是破案，正是地地道道的思想工作核心，也就是宣传。说真的，郭才根本听不进去，他脑袋很大，耳朵很小，他凭自己的主张办事，讨厌别人在他的耳朵边耍嘴皮子。他巨大头颅上的耳朵像两只小葫芦蛾，又薄又小，盛不下那么多别人嘴巴里流出来的话，那些话就是比唱的好听也不行。其实在金崮林家，需要思想工作者说话的地方实在是多极了，郭立志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为一个小孩扔石头砸碎了人家的便盆，说太多的话，此案未破，有一个耍猴的又牵着猴子进村了。
耍猴
耍猴的显然来自没有金子的地方，他带着贫穷和落后的气息进村，穿金崮林家无人再穿的上一个历史时期的衣服，猴子穿的衣服更加古老。他手里拿着鞭子，敲一面长了绿锈的铜锣，只有锣槌敲打的地方，露出金子似的颜色，能配得上金崮林家富裕的光芒。他赶猴子耍的把戏带着远古的色彩，仍然是随着锣声爬上一根竿子，站在竿子顶上打一个眼罩，像后代的人类打一个敬礼。金崮林家“三老会”成员一代人，对这样的把戏还不陌生，年纪稍稍小一些的人也依稀记得，曾经在小孩子时代看过这样的节目，在黄金的富裕光辉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就不熟悉这种娱乐项目了，他们觉得原始而又新奇，像面对洁白的便盆似的，有一种想尿又尿不出来的感觉。耍猴的不让猴子从竿子顶上下来，他拼命敲锣，猴子蹲在竿子顶上，像打敬礼一样不断地打眼罩，向四周致意，同时，把红屁股亮给人看，人人能看清它屁股上长了茧子，它是一个脑力劳动者。它摇动的尾巴像它脸上的神色一样，又紧张又兴奋，好多人看清了，它的尾巴比普通的猴子尾巴短，是一只短尾巴猴子。念过书的年轻观众据此断定，此猴要是能活到一百岁，就会把尾巴退掉，像人类一样。
猴子得意洋洋，从竿子顶上下来又表演起当官的节目来。还没把当官的把戏耍到底，就被副总郭立志制止了。也怨猴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它既然戴上了乌纱，纱帽翅儿一扇一扇的像燕子尾巴，还穿上了大官的袍子，系上玉带像套了一条小箩的箩圈，它就不该抓起两根车杆，拉一辆小车跑着转圈，一条短尾巴在屁股后头招摇。郭立志把它制止住了，就是抓住了它这根尾巴。副总自然不直接跟猴子对话，因为对方听不懂他的宣传。他跟耍猴人讲话。他问耍猴的，表演这样的节目，要宣传什么思想？耍猴的是一位大个子巨人，听了郭立志的问话，立刻把腰躬下去了，全然没有了打锣吓唬猴子的威风，他笑嘻嘻地回答说，不宣传什么思想，就是娱乐娱乐。郭立志严正地告诉他，凡是娱乐，就是宣传，就是教育，寓教于乐，没有人会咧着个痴嘴哈哈傻笑没有思想。耍猴的谦卑之至，承认对方的政治觉悟高，笑嘻嘻地要对方指出他宣传了什么思想。郭立志向前逼近一步，指着猴子，步步追问：
“你叫它戴着乌纱了吧？”
耍猴的说是。
“你叫它穿着官服了吧？”
耍猴的仍然说是。
“你叫它系着玉带了吧？”
耍猴的还说是。
郭立志一把拽起猴脖子上系的绳子，把猴子拎着抡了一个圈，让耍猴的看那根短尾巴，厉声问耍猴的巨人：“这是什么？”
耍猴的咕哝着说，猴子的尾巴嘛。
郭立志手一松，把猴子扔到地上，指明实质：“你污辱领导！”
耍猴的根本跟不上副总的逻辑和思路，嘻笑的嘴巴合不拢，也不能再张大。
郭立志让他彻底明白：“你这不是骂当官的不是人吗？”
被副总一语惊醒的，不仅仅是耍猴的本人，也有原本咧着嘴快快乐乐的看客。大家简直是愤怒了，他们倒没有觉得被一个耍猴的当猴子耍了，他们有金光灿灿的财富垫底，就永远不会有被人当猴耍的感觉，他们还想耍人呢。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穷人，竟然敢牵着一只短尾巴猴子进村，变着法儿骂他们的领导。他们几乎是集体发出了怒吼，他们怒吼道：谁敢骂我们老总，叫他滚出去！他们几乎是集体发出了抒情的呼喊：多亏有我们的好老总，才有了金崮林家的好日子啊！在集体的吼叫呼喊声中，脖子上系了绳子的短尾巴猴子发出了惊恐的叽叽尖叫，它像一个老头一样蹲到地上，转动着孩子一样害怕的眼珠。扔石头打碎了林家明厕所便盆的孩子，要是被治安主任郭才抓住，也就是这个样子，他没有尾巴也不行。集体的呼喊像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海潮的中心是一个内容，就是有了好老总，才有了金崮林家的好日子，这样的好老总，不允许耍猴的穷人借一只猴子来骂。在海潮的波涌之中，有一个老嗓子喊出了最本质的声音，他向着耍猴的喊道：
“你上我家看看，我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呼喊者脸上的皱纹比惊恐的猴子脸上的皱纹深，埋藏了更多的人世沧桑，正是被一个孩子扔石头打碎了厕所便盆的林家明。吃饭比便盆重要，他暂时丢掉了查不出案犯追要罚款的苦恼，与大家同仇敌忾了。
耍猴的根本没有机会去林家明家里，看看他一天三顿吃的什么，耍猴的就是有这个愿望，大家也不允许他再向金崮林家中心踏近一步，众人的呼喊表达着同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滚，立刻滚出金崮林家去！牵着你的短尾巴猴子。晚滚一刻，就把你的猴子尾巴剁下来，插到你的屁股上，让你变成猴子！耍猴的巨人高大的身躯像猴子一样瑟瑟发抖，收拾起破烂摊子，把猴子当官时拉的车子挂到担子一头，牵了猴子，准备离开这个用金子铸起来的不准耍猴的村子。这时候，一个又低沉又威严的声音止住了他：
“你别走。”
现场的喧嚷霎时静止了。乱吵乱嚷众口铄金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老总安得林已经来到了耍猴现场，也怪大家呼喊的声浪太高，老总乘坐的那辆白色轿车，像一只剪了毛的白兔溜到了人群边上，竟没有把激愤的人群惊动。现在，大家听见他发出了又低沉又威严的声音，就静下来，等他说出更厉害的话来，决定耍猴的命运。
“你留下。”
大家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和内涵，那可不是把你留下来做客。耍猴的巨人不放下肩上的担子，紧紧拽住惊恐的猴子，他慌乱地解释说，这个村子不准许耍猴，他牵着猴子走开就是了，他保证永远不再踏进这个村子一步。他还保证，他会走到离这个村子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停下，不让这个村子听见耍猴的锣声。安得林打断他指天起誓的冗长保证，说：
“我要用你。”
他不给对方留下领悟的时间，用一根手指锐利地指向惊恐不定的短尾巴猴子：“你给我建个动物园。”
不仅耍猴的始料不及，众人也大惑不解了。大家知道，老总要让金崮林家人过城里人的日子，把原来的平房扒掉盖起小楼，让两委成员先住进去，就是往城里人的日子先迈了一步。在金崮林家山上建一个动物园，大家也能接受，城里人星期天领着孩子进动物园，去看看深山老林里才会有的野兽，那正是吃饱喝足以后，才会滋生出来的富人毛病，金崮林家人慢慢地也会如此。不过，大家无法接受，一个耍猴的外地穷人来金崮林家，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很明显嘛，要他建动物园，他就是动物园园长啦；他是动物园园长，他就有权向所有的动物发号施令啦；他向所有的动物发号施令，他就作威作福啦。来金崮林家打工的外地人成百上千，南腔北调，他们都在矿井底下做工，听金崮林家人号令，他们即便一口京腔在舌头上打滚儿，也像不敢放的屁一样，转悠半天才出来，只不过滚践得比金崮林家的屁更臭罢了。副总郭立志代表大家，向安得林表示异议，不洁净的能污染精神的话他不说，他从做思想的宗旨出发，提出本质问题：耍猴的让短尾巴猴子戴上乌纱帽，穿上当官的衣服拉车呢。没想到，安得林却表示了赞赏。
“那好嘛。”安得林说。
没有人能够理解安得林的赞赏，满心以为他说的是一句反话。
“我们领导干部，就是要为人民拉车，当牛作马。”
严正的言词，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大家屏息静气，认真思考此话中深刻的含义，久久不动，安得林已经坐进白色轿车里，不用人拉跑远了。
有了老总的赞赏和肯定，耍猴的在金崮林家留下来，没有交给治安主任郭才去安排。他暂时住在村子西头一所空屋子里，短尾巴猴子跟他住在一起。等到有铁笼子的动物园建起来，再把猴子关进笼子里，他在笼子外面当园长。他既然总有一天要当动物园园长，大家也就知道了他姓董，名字却没有人记下。他巨人一样的身躯自然就是一个“大老董”啦。他只跟短尾巴猴子在一起不与人类为伍的时候，他的肩膀不瑟缩，腰杆不弯曲，看上去，他天生适宜住在天高地阔的野地里，而不该住在人造的狭小屋子里。他站起来走路，躺下去睡觉，屋子和炕，都令人担心盛不下他过于高大的身躯。金崮林家的黑夜，能听见地底深处在打炮，大老董庞大的躯体把炕压住，觉不出震动，短尾巴猴子却感觉到了。它坐在窗台上，短尾巴勾着一根窗棂。它用红屁股和短尾巴察觉到大地的不安。它眨动眼睛看看大老董，有没有准备离开这块不安的地方。它知道大老董眼皮抖动，没有睡过去，要是主人也感觉到了不安，就应该懂得躲避，因为人比猴子更早地退掉了尾巴，有了智慧。令短尾巴猴子最害怕的，还不是地底下的震动，而是空中掠过的强光。两道强光从不同的方向掠过来，在中间交汇，像大剪刀铰在一起，又劈开，向不同的方向掠过去，过一会儿再掠过来，在中间狠狠地铰一回。凭幼小时在山林里生活的经验，短尾巴猴子知道，这不是闪电，闪电转瞬即逝，没有如此持久的恐怖气息，这种气息带了人类的规律，人性的操纵，以强大的现代科技为武器。在掠过来掠过去的交替之间，短尾巴猴子借短暂的黑暗平定心悸。等到又一次黑暗到来的时候，它看着主人，叽叽叫两声，告诉大老董，有人正在向这所屋子走来。大老董没有反应。
夜访
短尾巴猴子的预告没有错，有人的确正在走向这所住了巨人和猴子的屋子。这个人从村子东头的小学办公室出发，躲开掠过去的一道强光，趁强光向后掠的时候加快脚步，追着强光的步子往前走，在两道强光于空中交汇之际，闪到一堵屋墙上贴住，免得两道强光碰撞出的火花会照到他身上。他先向西走，再往北走，想从总部大楼底下通过去，相信再强烈的灯光也照不亮自己的灯座底下。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叮叮当当声，知道京都来的雕工正在雕像，棚子外面警戒的黑衣治安员，不仅监视着棚子里面看不见的雕像，也会警觉外面能看见的人影。他改向南走，再向西走。一道比空中强光细小一些的光柱，在村子中间一闪，他像狸猫一样窜入一条胡同，等巡逻队的脚步声嚓嚓嚓消失以后，他再走出胡同，继续走向他的目标。巡逻队的强光手电筒，不像空中的强光一样，有规律可循，巡逻队三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手电筒的强光才会射出来。他刚刚躲过了一道空中掠过来的强光，加快脚步，要跟上掠过去的强光步子，手电筒光柱突然从胡同深处打出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根本就未响起，他赶紧伏到一家门口的青草堆上，才没有被手电筒强光击中。他走进大老董和短尾巴猴子住的屋子，身上还带着青草的气味。短尾巴猴子闻到了山野的气息，没有害怕，它叽叽地叫了两声，表示认同。
来人向着大老董说话，说的却是猴子的事情。猴子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把短尾巴从窗棂上拿下，放到人也会放的合适地方，认真地听来人说话。来人劝大老董带着猴子走开，走得越远越好。大老董看来人年纪很轻，没有凶恶的样子，不像是来赶他，他不明白，这个村子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找出一个面目和善的人来劝他，他也不明白，来人为什么要叫他走得越远越好。他问来人，要叫他走到什么地方，来人指着猴子说：
“走到没有人把猴子关在笼子里的地方。”
不等大老董想出那样的地方在地球的什么方向，来人又说：
“也没有人用绳子把猴子拴起来。”
大老董看来人分明是要砸他的饭碗，问对方是什么人。对方清清楚楚地回答：
“我是这个村的小学教师，名叫梁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