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董再一次认真打量小学教师梁晨,教书人的眉宇间有年轻的向往,苍老的忧伤,那种奇异的结合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问梁晨,到了那样的地方,是不是也要把短尾巴猴脖子上的绳圈解开?梁晨给他肯定的回答。大老董生气地在炕沿上把身子挺直,用不着站起来,就能够平视对方的眼睛,他直直地看着梁晨的眼睛追问:
“那么我靠什么吃饭?”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
梁晨又一次把手指向猴子说,人从树上下来,站起来走路,从猴子群中走出来,就因为他有了双手制造工具,能够凭劳动吃饭。伟大的进化让他有了两只手,不是要他拿了锣槌去打锣,回过头去耍他的祖先,而是要他凭着两只手,自己糊口谋生。从生命的本质意义上来讲,人比猴子,比所有的动物并不高明,他没有权利如此蔑视猴子,戏耍动物。大老董申辩说,耍猴是他家的祖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三代了,他并不准备再传下去,说实话,耍猴的把戏越来越走向穷途末路,电视上耍狗熊的,耍大熊猫的,耍海豚的,手段高明多啦。那一些耍家,吃的是跟动物一样高级的肉食。女耍家穿紧身的衣服,好像光着身子,大家看动物的同时,捎带着看她,谁还愿看一个耍猴的傻大个子,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他向梁晨保证,金崮林家动物园一建起来,他就解开短尾巴猴子脖颈上的绳子,放进笼子,让它成为动物园里第一只自由的动物。
梁晨把大老董的话打断,说一声“荒谬”,他说世界上没有一只自由的笼子,只要它是笼子,再大也没有自由。自由的人类造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笼子,关住动物,建起那么多上了铁锁的动物园,他们并不是要表示对动物的热爱,他们只是要表现他们做人的优越罢了;他们不能把人关在笼子里,他们才把动物关在笼子里。梁晨的道理匪夷所思,大老董不能理解。短尾巴猴子坐在窗台上叽叽叫了两声,朝着梁晨点点头。
梁晨说:“你看,它都听懂了。”
大老董恼羞成怒,像主子被奴才揭发了无能,他朝着短尾巴猴子瞪眼呵斥:“你少说话!”
梁晨想为猴子争取说话的权利,大老董伸出一只巴掌摆一下,他巨大的巴掌像装了沙土的蒲包,能堵住最激烈的语言洪流。他叫梁晨把剩下的话留到小学教室的课堂上,给小学生说去,他反正要留下来,创建金崮林家的动物园。他倒不在意那个动物园园长的位子,他是舍不得颠沛半生跑遍世界才来到的吃饭地方。说实话,就是不让他当动物园园长,只叫他当动物园饲养员,他能在喂动物的时候,用同样的饲料把自己喂饱就行。他向梁晨保证,等动物园的第一个笼子造起来,他就把短尾巴猴子脖子上的绳子解开,用锣槌当作给动物拌食的搅棒,把铜锣砸碎,不再敲打着,吓唬短尾巴猴子戴上乌纱帽,拉一辆架子车,惹领导干部心烦。
紧急三老会
大老董的保证,天亮后失去了全部意义。短尾巴猴子不等待第一只笼子造起来,去做动物园里的基本动物,自己跑出了人住的房子。它显然发挥了猴子才会有的优势,它不走人要走的路径,舍弃了门口不用,从天窗出走。闲置的房子做过集体的厨房,总部大楼没有盖起来的时候,村子里在此烹饪,宴请各方来宾。天窗的一扇玻璃窗户开着透气,此时正好做了猴子出逃的通道。看了天窗上,灰尘被人手摸过似的痕迹,大老董知道,那是猴子攀援的印记,非人所为,大老董高大的身躯立直,把手伸起来,要摸到那块地方,还需要再长上一只手臂高呢。大老董不能从天窗走出去,跟踪猴子,他从门口走出来,人行的路上没有猴子的踪迹。他先着急,然后怨恨。都怪那个叫梁晨的小学教师,夜里来跟他说那些怪怪的话,他听了没往心里去,猴子倒记住了,短尾巴猴子肯定往没有笼子的地方跑了。它只要跑到没有笼子的地方,就会叫人给它解下脖颈上的绳子。大老董不敢像猴子一样逃走,也不敢像人一样留下来。他要是像猴子一样逃走,离开这个村子,他失去了猴子,就失去了谋生的手段,他不知道依仗什么挣饭吃;他要是像人一样留下来,他没有猴子,失去了创建动物园的资本,他不喂猴子,也不会有喂他的饲料。他此生注定了要跟猴子共生存,死倒不一定非要死在一起。
像大老董一样死活不定委决不下的,是副总郭立志。短尾巴猴子出走,把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了他面前。用不着大老董报告,郭立志也知道猴子跑了。在黎明的曙光还未照到村子的时候,夜间巡逻队强光手电筒一闪,照到了一个躬腰跑出村口的身影。看那弱小的身影像一个小孩,可是小孩要是还用四条腿走路,就不应该跑得那么快,于是他们断定是一只大个头的狸猫,没有在意。后来,有一位白天看过那场耍猴的治安员,断定那是猴子,而且他知道,老总安得林要耍猴的留下来建动物园,觉得夜里跑了猴子,像跑了人一样重要。可是要把猴子抓回来,已经不可能了。猴子一跑出村子,跑进夜色弥漫的大山,就不再是人力可及了。黑衣巡逻队只好把情况报告治安主任郭才,准备挨骂。郭才倒没有骂他们,他认为,一只猴子,跑了就跑了呗,他只怪巡逻队没用警棒打猴子,猴子触电,肯定比人触电更有意思,会叫出不同的声音,巡逻队不应该失去战斗的机会。骂巡逻队的,是副总郭立志,他一听说猴子跑了,就破口大骂,骂的完全不像思想工作者的话,经典的思想书籍思想报告中全都没有。胆子大一些的治安员咕哝着问他,用这样的话骂人,什么意思?郭立志说:
“你问我什么意思?那么我问你,安总什么意思?”
治安员说:“什么安总什么意思?”
郭立志的声音更加大起来:“他是要猴子,还是要人?”
令郭立志琢磨不透的,就是这个问题。白天里,在耍猴现场,安得林让耍猴的大老董留下来,建一个动物园,他可没说过让猴子跑掉。当然啦,他也没说过让猴子不跑掉。他既然没说过让猴子跑掉,也没说过让猴子不跑掉,那么你就不敢断定,猴子到底应该不应该跑掉。再说啦,安得林是看了耍猴,才让大老董留下来建动物园,他也没说,他是看中了大老董的短尾巴猴子,才起意要建动物园,还是看中了大老董耍猴的手艺,才要建个动物园,发展这门艺术,对于短尾巴猴子戴着乌纱帽拉车,他可表示了赞赏,他说,“我们领导干部,就是要为人民拉车,当牛作马。”退一步说吧,建起动物园来,自然可以买进大群猴子,可是要驯出能戴上乌纱帽拉车的猴子,却非一日之功。再说啦,哪个村子,哪一座山上,还会有一只猴子的尾巴那么短,差不多像人一样退掉了呢?这样复杂的一些问题,在郭立志的脑子里旋转,他的思想工作经历,生活经验,都不能提供明晰准确的答案,要向安得林本人请示,安得林坐着白兔一样的轿车,跑到了远处,夜未归宿。安得林就是在跟前,郭立志也不能问,他的职能和本分,就是对安得林的意思心领神会,他的位置不容他冥顽不化,他难得的可不是糊涂,而是聪明,聪明到雀儿一翘尾巴,就知道它要往什么地方屙屎。
三老会成员被紧急召集起来开会。开会的时间一改惯例,由晚上挪到了早晨,林家明不吃饭就来了,他家里早晨的饭再好,也没有顾上吃。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三老会成员,也是饿着肚子就来开会了。他们把老脑子集中起来,思考郭立志一个人的脑子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是安得林到底是要猴子,还是要人。他们咳嗽、吐痰,像讨论修建新型厕所到底用不用金子做便盆一样,莫衷一是,容易激动,会像孩子斗嘴一样吵架。林家明被打碎了便盆,仍然没有查出是谁家的孩子扔石头,他一开始发言,就不谈猴子问题,扯到了人的身上。他说三岁带着吃老的食,从小看大,你不给他把手剁去,他早晚会把石头扔到你家灶上,给你把锅砸碎。建议用金子做便盆的三老会成员,比郭立志更早地表示了不耐烦,他气哼哼地打断林家明的话,说:
“那么我说用金子做便盆,你还不同意!”
林家明即刻气哼哼地反驳:“我说不同意啦?我是没说同意!”
对方说:“这就对啦,你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你就是不同意嘛!”
林家明一下子戳到会议的主题上:“叫你这么说,咱老总没说要猴子,也没说不要猴子,他就是不要猴子啦?”
对方像打架一样站起来,向前逼近,说:“谁叫你说要猴子不要猴子啦,是叫你说说要猴子还是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