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委常委扩大会议散了。人大主任郑江东刚准备走,县委书记李孟华就叫住他。要他留下聊聊。这番好意不能推却,郑江东便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位李书记总愿意和他聊聊。一年前,李孟华接郑江东的班,升任县委书记。郑江东任大主任。他六十岁了,身体不好,理当如此安排。李孟华四十七岁,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年富力强,他对李书记很亲热,也很尊敬。郑江东呢,热情而有分寸,尽量不对新书记的工作指手画脚,尽量不用自己的思想影响新书记。这种心理很微妙。
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郑江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常委办公室,看看墙上哪幅画换了,桌上哪样摆设换了。桌上哪样摆设换了。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五年,对一切都非常熟悉。不过他并留恋此地,随便瞧瞧,心情也不惆怅。门开了,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来汇报工作,郑江东趁势站起来,准备告辞。
“不,你也听听,帮我参谋参谋。”李书记拦住他,态度热情而又坚决。
郑江东坐下了,心里觉得有点别扭。组织部秦部长向他递了个颜色,没等他明白什么意思,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向县委书记做汇报。
“沟子公社党委书记汪得伍多盖私房的事情,经调查属实。县委规定,家属在农村的干部整房子不得超过一般农民的水平,汪得伍有两个儿子,按照规定可以盖房六间。但他擅自占用李家大队的土地,改了十二间房子……”
汪得伍!郑江东!郑江东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立刻明白今天李书记留他“聊聊”的意图了。汪得伍是全县最老的公社书记,是郑江东的老部下,关系很密切。李书记是要当着他的面处理汪得伍的问题,既尊重他,又使他说不出话来。
郑江东烦了。为什么样样事情都要牵扯到他呢?这一年,他大半时间在医院里度过,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也是故意躲开这些事情。他清楚,新书记上台总要改造一下干部队伍,总要碰碰他的老班底,这种时候你怎么办?当然住院最好,耳清心静嘛!可是,这一边他的老班底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那一边新书记老爱找他“聊聊”,这叫老书记怎么不心烦呢?
郑江东有好大一个老班底。他一九五八年就任西峰县县委书记,长期工作培养起来的感情,把许多干部聚集到他周围。他们尊敬他,听从他,和他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突然在西峰这块土地上,他象一颗老树,根深蒂固,节盘枝错。李孟华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形式。他给这个老班底动手术,真是小心翼翼,煞费苦心。郑江东当然对老部下很有感情,但他理解新书记的难处,能够正确对待这种事情。前些天,一个公社书记被调到县里当“倒霉”的文化局长,跑到他家里来哭鼻子。郑江东这块老姜忍得住疼,动手术就动吧,他一声不吭!
郑江东独自沉思时,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就如何处理汪得伍的盖房事件争执起来。只要听听双方的意见,就明白谁是老班底的人物,谁是新班底的人物了……
“这种问题要严肃处理!汪得伍一贯自私自利,已经不是初犯了。我建议给他党内警告处分,调离沟子公社!”机位庄书记愤慨地说。
“那有点过火吧?”秦部长笑嘻嘻地说,“房子是他用自己的钱盖的,既没贪污,也没触犯刑事法律。再说老同志吗,家在农村,实际困难也确实多。这个人小农意识严重,应该着重在思想上帮助他。我看县委发个通报,让他深刻检查一下就行了……”
“那不行!群众来信说,他的房子在经济上来源不清。你想,他一个月挣六十八块,怎么有能力一下子盖十二间房子?”
“钱可以慢慢攒嘛!你没听说过吗?汪得伍是个老抠,一分钱也要掂量再花。他的笑话,哈哈,那可多喽,哈哈哈……”秦部长一下想起许多笑话,但此时又不便讲,只好朝熟悉情况的老书记大笑起来。
郑江东没笑。他眉头紧皱着,心也缩紧了。他知道汪得伍的漏洞很多,纪委书记随便就可以点出一个。比如,汪得伍当过县革委副主任。这种事情虽说已经处理过了,但当着新书记的面点一下,也够他老书记难堪的了!
庄书记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李孟华说话了:“老郑啊,你看怎么处理好?”
郑江东考虑了一下,没做正面回答:“多盖的六间房交给李家大队,让大队折价付给汪得伍房款。县委通报,汪得伍做出书面检查。其他问题等进一步查清再说。”
问题解决了。秦部长和庄书记推出县委办公室。郑江东也站起来,打算告辞。可是李书记又拦住了他:“老陈,等一等再走。你看这个——”
李书记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人民来信,递到郑江东手中。郑江东粗略地翻了翻,又拣出两封信仔细地看了看,知道这些人民来信都是从沟子公社来的。信中反映了生产责任制落实以后的新情况,流露出许多不满情绪。郑江东细看的两封信,写信者直书自己的大名:李立奎。这人是李家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郑江东认识他。他的心尖锐泼辣,不但批评了汪得伍,批评了大队基层领导,还对目前农村新政提出了许多问题,可谓大胆。郑江东眼角的鱼尾纹蹙了起来,目光变得深沉,敏锐。他老练地估计着信中反映的情况的真实程度,判断着写信者的思想、情绪……
“看来,沟子的形势不稳啊!”李书记在旁边说。
这一句话打断了郑江东渐渐沉入工作状态的思绪。他抬头看了李孟华一眼,明白了他叫她读信的意图——这位由县委副书记提起来的新书记,要否定老书记树立的典型:全县第一个落实生产责任制的沟子公社!这场斗争还在郑江东为第一把手,李孟华为第二把手时就展开了。当时,郑江东到沟子社去,汪得伍把一片片分到社员手里的田地指给他看,向他述说包产到户的种种好处。郑江东马上召开现场会议,把全县的公社书记领导沟子公社转了两天,包产到户这种责任制形式才在全县推广开了。正当人们大唱赞歌时,做了一番调查的李孟华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汪得伍在落实生产责任制时有图形式、赶速度的倾向,工作不细致,积压了许多问题。言下之意,郑江东树沟子公社典型也有“浮夸”之嫌。这一下刺痛了郑江东的心。在一次县委常务委员会上,双方展开激烈争论,大家手里都有事实,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天李孟华特别激动,嚷出了最敏感的问题:他说汪得伍等一批干部以权谋私,结党私营,从思想到品质都不适于领导农村正在展开的大变革!这等于否定了郑江东的全部成绩,只差没骂郑江东本人是“后台老板”了。郑江东大怒,他以自己的威望,以多数常委的支持,压倒了李孟华。李孟华挨了一顿批凭,被迫保留自己的意见……
这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谁也不再提了。郑江东很懂自己的位置,尽量使他忘记过去的不快。李也很客气,但毫不手软,坚持实行自己的主张。现在,他下决心要动汪得伍了。这个决心下得很大。但下的很慢,很慎重,仿佛要动摇一块根深的石柱!这使郑江东感到一种压力,好像新书记伸出来搬石柱的手,也是找他老书记来掰腕子的。郑江东内心深处隐隐地产生一种冲动:借助这只手,较量较量?
李孟华走进郑江东,语调诚恳地说:“老郑,沟子是全县最大的公社,哪里有五万多人口,还有全省第三号大水库……老人仓水库。这一着棋,可是影响咱西峰县全局的工作啊!”
郑江东点上一支烟,沉思着。
“你身体最近怎么样?”李孟华好像转移了话题,随随便便地问。
“还行。这号老毛病只要不犯,就跟好人似的。”郑江东回答道。不过,就是这一阵功夫,他感到胸闷,太阳穴突突地跳……血压又升高了。
“要是身体还可以,我看最好你能到沟子去一趟,”李孟华拿起桌上的人民来信,机敏的眼睛向郑江东偷取试探的目光,“摸摸底,看看那里究竟怎么样了……”
多聪明的人啊!他把一件最棘手的事情交给前任书记了。他可能早就了解哪里的一切情况,只不过要老书记亲眼看一看,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郑江东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烟。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呢?他完全可以不去,而且从他自身处境来看,完全不应该去。他几乎马上就要拒绝了,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郑江东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沟子,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这是怎么了?要和新书记赌劲吗?要保住汪得伍吗?不,不全是这样……一刹那间,郑江东明白了:是刚才提到的老人仓水库在吸引着他。他想看看那一片水,那一片山,他想看看飘荡与山水之间的白雾和隐藏在白雾中的许许多多往事……
老人仓!老人仓!
“好吧,我去。”正江东声音低沉地说道。
新书记松了一口气,笑了。
二
早晨,霞光映红了白杨树的圆叶,圆叶在春风中抖动着,很象欢乐地拍打着的巴掌。县委大院的白杨树长得特别好,高大挺拔且不说,那圆圆的树干几乎一般粗细,一排排地站在那里,好像一群健壮的孪生兄弟,推进了县委得得大门,看见白杨树,令人精神一振。有个地委书记第一次来西峰县委,拍着树干对干部们说:“西峰真是个好地方,瞧瞧这些树吧!”
一辆吉普车从白杨树下缓缓驶过,在县人大办公室门前停下来。郑江东走出人大办公室,打开车门,准备上车。这时候,组织部长秦部长老远就跑过来了,笑吟吟地扬着手中的一卷纸:“这就带走吗?”郑江东点点头。秦部长把那卷纸塞给他,说:“你瞧瞧,汪得伍把检讨送来了。这木头疙瘩,也学机灵啦!”
郑江东没接检讨书,淡淡地说:“交给李书记吧。”
“写得不错,写得不错……”秦部长一边说一边收起检讨书。
郑江东上车时,秦部长把住车门,在他耳边小声说:“老汪可是个老实人啊,咱不能看他就这么倒下。昨天我和赵副县长谈了谈,老赵也火了……”
郑江东沉默不语。秦部长知趣地为他关上车门。
车开了,在泊油路上疾驰。郑江东心里很沉闷。公路两边的白杨、棉槐飞快地闪过,黑魆魆的群山却缓缓地移来。山间的柿子树醒目地展开枝杈,仿佛在比它矮小而茂密的马尾松、柞树面前伸着懒腰。一只花喜鹊冲柿树顶端飞下来,一跳一跳地掠过层层梯田。公路盘旋上升,下边是又宽又深的山沟。沟底乱石丛生,一条小溪在乱石间蹦跳穿行。郑江东拉开车窗,让夹杂着草木芬芳的山风吹到他脸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睛渐渐地亮起来。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山风吹醒了,在血管里骚动……
哦,好久没闻到山的气息了!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对,就是他领全县公社书记来开现场会。打那以后李梦华提为第一把手,他养病住院,再没来过。那是秋天,前年秋天,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一年半时间。可是一年半又怎么了?这对郑江东来说也够久了……
这片山区叫老人仓。西峰县东面是平原,南面是洼地,西北面是群山——西峰县正由此得名。郑江东的姥姥家在一起。他参加“青抗先”、区中队,扛着三八大盖枪在山里周旋。他当过乡长、区长,直到一九五八年走出大山,出任西峰县县委书记。三十五十岁正是雄心勃勃的年龄,一九五八年又是雄心勃勃的年代,郑江东没有虚度年华,他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在他姥姥家,在养育他的大山中,修建起一座全省第三号的大型水库……老人仓水库!这座水库一举扭转北半县的缺水状况,解决了百里以外的一座城市的供水问题,还帮助了邻近几个县战胜了旱魔。这座水库也使郑江东名扬四方……
郑江东希望到老人仓山区故地重游。但这次重游却并未不轻松,他还负有调查汪得伍的责任。这件事使郑江东的心情很复杂,他对汪得伍的感情很深。当他被“造反派”单独软禁时,汪得伍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为保他出来,跟军代表都拍开了桌子。这且不说,汪得伍从二十来岁当副乡长,就跟着郑江东干,骂过他,给过他处分,可俩人还是一个人似的好。汪得伍是有点像木头疙瘩,他怎么骂他,他也一声不吭。有一回郑江东气极了,冲他吼,西峰山也抖一抖。”县委干部们私下里都那么说。他以雷神爷脾气和铁一般的党性原则在全地区县委书记中闻名。那回,汪得伍让自己家偷偷加入中农社,郑江东差点开除他党籍。他鄙视他:共产党员不站在贫农一边,竟去舔中农的腚!有人看他们私人关系好,跑来替汪得伍说情,叫郑江东骂个狗血淋头。最后,汪得伍背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宣布处分那天,汪得伍哭了,他一声不吭,默默地、倔强地流着眼泪。郑江东批,汪得伍!你答应一声!批评他,安慰他,劝告他,可他就是不开腔,惹得郑江东又吼起来:“汪得伍,汪得伍!你答应一声!”“嗯——”
哦,这都过去了。今天呢?纪委书记一提要给汪得伍党内警告处分,郑江东心里就不自在。秦部长他们明显地为汪得伍活动,郑江东也没骂他们个狗血喷头。是的,他不喜欢他们这样做,但他希望汪得伍平安无事。其实,他已经为汪得伍做了不少事情了。“打倒四人帮”,郑江东回复县委书记职务,汪得伍一级一级降下来,一直降到沟子公社当党委书记,不算造反起家。“那么,算不算帮派体系呢?算不算卖身投靠呢?这就没人敢深究了。郑江东用他的威望保住了汪得伍……郑江东在西峰县享有最高的威望!
郑江东自己也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老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吃苦了,他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旋转得疲劳了。于是,他象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重新判断这世界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