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乡村河岸沟畔、田埂路边的青草，称得上幸福无比了，它们既没有薅拔之蹂躏，更没有割刈之灾苦，而是纵情地享受着阳光和雨露，蓬蓬勃勃、自由自在地生长，春夏碧绿茂盛，秋冬金黄一片，真的是“一岁一枯荣”了一一此情此景，常常勾起我对孩提时代青草的回忆。
在那些饥馑寒酸的岁月里，农家的日子须臾离不开青草。尽管庄稼地里的青草，磨破了农人的手，累弯了农人的腰，但农人还是个个感恩于青草的。一旦缺少了青草，便家家惶恐，户户凄然——家禽牲畜饥一顿、饱一顿，甚至饿塌了肚皮和身架，就暂且随它去吧！那人呢，天天喝凉水可以，但总不能顿顿吃生饭吧？那时就连大姑娘找婆家相亲时，也要仔细看看这户人家门前、院落里的“三大垛”——草垛、泥垛和粪垛——这是当时乡下人家境殷实与困顿的外在标志，可见那时的乡下人的确是与青草相依为命的。
在记忆的深处，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与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各样的青草交织在一起的，依稀记得，我学会使用的第一种农具就是镰刀，搂筢次之。
春天，当青草旺旺盛盛地刚一钻出地面，割草的日子也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不过，这时的“割草”不需要镰刀和搂筢，而是用手薅，这就是俗称的“薅草剜菜”，剜菜当然是需要小铲刀之类工具的。薅回家的青草，到回家的野菜，水灵灵的鲜嫩，那是鸡鸭猪兔的美餐。大人们忙生产队的农活，孩子们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薅草到莱的主力军。每当下晌放学以后，孩子们就提筐背篓，结伙搭伴，撒星星一样分散在河岸沟畔、田埂地头，个个弯腰板臀，用小手一把一把地薅着嫩嫩的青草，一边薅，还一边说说笑笑，有时上来了兴趣就索性停止了薅草，“剪子包袱槌”地阵乱嚷，便分帮结伙地疯闹起来，不大工夫个个都滚成了小泥猴。不过，孩子们心里十分清楚，到了落霞炊烟时分，如果青草野菜还装不满筐篓，那是万万不能回家的，因为父母喝斥责骂伤不着筋骨，而巴掌落在屁股上的滋味并不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记得邻家小山子有一次贪玩，暮霭四起的时候，他薅下的青草还没遮盖住篓子底儿，但小山子人长得小，心眼儿却特别多，他折来树枝支棱起青草，看起来满满一篓子，但回家后终归没有躲过他父亲的眼睛，为此小山子的屁股疼得好几天不敢沾板凳，在课堂里只好站着听讲、写作业。其实，那时候的大多数孩子“记玩不记打”，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九岁十岁闹翻天”的时候，谁的屁股上都或轻或重地挨过三脚两巴掌。那是父母狠心吗？当然不是，那是被艰难的生活所逼迫的啊！不过，用不着任何说教，在父母的拳脚下，孩子们的劳动观念、持家意识竟像青草一样泼泼实实地成长起来了。
薅草尽管属于孩子们的力所能及，但也不算轻松，薅的时间长，浑身酸痛不说，单那一双双嫩嫩的小手，不是磨得起了串串水泡，就是被韧性很大的草划破了皮肉。好在那时候的孩子并不娇气，一旦流了血，孩子们个个会自救，掐来马齿菜的叶子，揉烂后敷到伤口上，很快就会止住了血。当然也有溃烂化脓的时候，但没有一个肯去医院打针吃药的，那要花很多的钱，谁家也舍不得，就胡乱地用一些老辈子传留下来的偏方土办法，忍痛煎熬上几天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薅草苦是苦，但也有许多迷人的乐趣在其中——有时，薅着薅着，会突然发现草棵子里有一窝不知什么鸟儿孵的蛋；有时，薅着薅着，会突然从你眼前蹿出一两只灰黄色的野兔子，待惊喜得起身要去捕捉时，野兔子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孩子们便会发出“啧啧”的惋惜声......最过瘾的是逮小蛇，那欢乐的场面不亚于过年放鞭炮——小蛇在草丛里游弋得再快，也始终逃脱不开一双双机灵的眼睛，兴奋的孩子们尖叫着“围追堵截”，手中的石块土坷垃朝着惊慌逃窜的小蛇“狂轰滥炸”，结果总是小蛇浑身伤痕累累，伏在草丛里疼楚地扭曲着身子，直到僵硬不动。而薅草时被嫩草的汁液染绿了的手，即使用肥皂水洗几遍也很难洗干净，因此孩子们的小手总是绿绿的，凑到鼻孔下面闻，立即就有一股青草淡淡的芬芳沁人肺腑，那芬芳便伴随着孩子们吃饭，上学，薅草，睡觉。梦乡里，那芬芳便会神奇地生长成一簇簇、一片片葱笼碧绿的青草，洇绿了每一个孩子的梦。
到了雨水充沛的四月天，青草长到了一作多高，这就需要动镰刀了。孩子们用的镰刀一般都比较小，那是父母特意找铁匠打制的。饭前饭后的空闲里，大多数孩子自己都会在磨石上磨镰刀，待刀刃锋利后，孩子们就互相吆喝着，三五成群地进山上坡了、用镰刀割青草，是一件劳累但十分惬意的事，而且十分讲究姿势，弓腰，弯腿，左手拢草，右手挥镰，镰刀要紧贴地面，用力不能过猛，手腕子要掌握分寸。于是，在一片“嚓嚓嚓”的声响中，绿油油的草们就齐刷刷地躺倒在地上，其间，孩子们时不时地直腰，抬头，间或说笑、疯闹一阵子，那一张张挂满晶莹汗珠的红扑扑小脸，闪露出收获后的满足和自豪。诚然，镰刀能割草，当然也能割伤皮肉。因此，割草的队伍里，几乎每天都能出现“伤病员”，轻的，被镰刀削破皮肤，或划开一道口子，重的，则要伤及筋骨。最令人惨不忍睹的是村南老榆树下马家的独生子胖栓子，那天傍晚在葫芦沟割草时，可能是走了神儿，也可能是用力太猛，锋利的镰刀竟齐崭崭地将他左手食指的上半截儿割断，只剩下丝皮肉牵连着。那时候的医疗水平太差，尽管胖栓子的父母倾其所有四处求医，但胖栓子还是留下了终生的遗憾。那时候，孩子们十分惊诧青草的顽强生命力，这块地皮今天刚被割过，只剩下铺在地上的一片片绿茬口，可过了几天再去一看，那青草又齐刷刷地长了起来，似乎更绿，更旺，难怪孩子们常常抱怨，这青草怎么就割也割不完呢？
入夏到了“三伏”天，青草就进入了疯长期，蹿高，拉粗，结穗，扬花，地底下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催促着它们拼命地长。青草的世界，似乎从来不分种族和贵贱，它们几种，十几种，甚至几十种的生长在一起，相依相恋，挨挨挤挤，亲亲热热地组成了一个个和睦温馨的大家庭——矮的，紧伏地面；高的，没人腰身；粗的，超过小拇指；细的，不盈缝衣线。更有那些牵藤扯蔓的，情意绵绵，蜘蛛结网一般把高矮粗细的草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很有“海枯石烂不离分”的悠然韵味儿、节气到了“立秋”，青草渐渐地开始成熟了，那一片片在风中起伏翻涌的墨绿色，宣告着割草的高潮已经来临。
大人们说，立了秋，裤腿儿往下揪。意思是“立秋”后，天气就慢慢地凉快了，其实不然，“秋老虎”更厉害，太阳毒热得比“三伏”天一点儿也不逊色。孩子们就把割草的时间选择在早晨和傍晚，这似乎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大清早，踩着露水，孩子们的镰刀在晨曦中飞舞；天傍晚，披着霞光，孩子们割草时的欢笑声在夕照中随风飘荡。割下的草多，离村子路远，孩子们就背的背，抬的抬，还有的甚至捆绑起来用绳子拖，一个个起劲地往家搬运，条条大路和小道，热闹得就像赶大集。如果碰上生产队收工，父母兄长便会赶来搭手帮忙，这样孩子们就显得轻松了，欢欣雀跃地尾随在大人们的身后。搬运回家的青草，自然由孩子们负责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翻晒，挑拣出好的留作家畜的饲料，杂乱草便码成垛用来烧火做饭。个把月下来，村子周围能割的青草全割光了，而家家户户却增添了散发着幽幽清香的青草垛，饲料囤子也装得冒了尖儿。于是，大人们就四下里互相美美地夸耀：嘿嘿，家里的饲料足了，烧草也够了！这些质朴的话，是对孩子们的最高褒奖——真的，这个把月里，孩子们付出了多少与他们的年龄不相符的辛劳啊！洒下的汗水自不必去说，单是那割草时被蒺藜扎破手脚的，被带刺儿的拉拉蔓子划伤皮肉的，被镰刀割破手指的，被马蜂蛰肿脸蛋的，被瞎牛氓叮起疙瘩的，如此等等，简直是数不胜数啊！难怪有许多的父母，夜里端详着梦乡里仍显疲惫不堪的孩子时，心疼得只有暗暗落泪。
到了晚秋，几场秋雨，几阵秋风，地面上残留的青草渐次变黄枯萎了，一年中的割草劳动也随之进人了尾声，但这时的割草基本上不用镰刀了，俗称“拾草”，代替镰刀的是搂筢，搂筢有竹筢和铁筢之分。在坦平松软的地面上，竹筢搂草显得很轻快；而在凹凸坎坷甚至布满沙砾的地方，铁筢便显示出了独特的威力。那时候的孩子们似乎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放学回家书包一扔，用不着父母的叮嘱和催促，就用搂筢撅起篓子或带上绳子，脚前脚后地走出了家门。你看吧，在裸露着荒凉的山沟洼地里，在收获完庄稼的空旷田野上，到处是孩子们搂草的身影，他们有的挥舞着竹筢，倒退着行走，东一下、西一下地搂着零星的杂草，也有的用细绳栓住铁筢套在肩头，手握筢柄，在地里四处奔走，铁筢经过之处，草们就乖乖地聚拢在筢下。用搂筢拾草，一般数量不会太多，但日复一日，积少成多，家家户户的草垛便又增加了沉甸甸的新内容。到了寒风四起，空中飘起小清雪时，萧瑟寂廖的田野里便一棵草毛儿也看不见了，而这时的孩子们也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在学校里读书了。
——每每想到此，我的心中便禁不住地生发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慨。是呵，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少年时代，就这样伴随着萋萋青草度过去了，回忆起来，自然免不了有太多的遗憾与失落，但我仍然感激那些欢乐与辛酸相交织的岁月，是困窘的生活教会了我们那一代人如何生存，是艰辛的割草生涯磨练了我们那一代人的意志与筋骨。当然，我也要感激那个年代的学校教育，没有作业，也没有这样那样的补习班和辅导班，但我们该懂的都懂了，该会的也都会了，而且我们有了充裕的时间，得以帮助父母家人度过了一道又一道的生活难关。而今，看看每时每刻都被无边的幸福浸润着的孩子，的确令人心生羡慕，但羡慕之余，心中也有一丝忧虑：勿需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乡下的孩子，他们也冷漠了黄土地，疏远了大自然，由此而滋生的自私、任性、懒惰、娇气等等，实在使人惘然无措，我不知这于他们究竟是喜还是忧？
但愿我的焦虑是杞人忧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