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两手扶着《小学生手册》,其实耳朵一直伸着在听爸爸说话。像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他无师自通地就从于大海的口气里听出了什么,而且立刻断定是妈妈打来的。
他低垂下眼皮,放平书,小手指头在一行行字里划过,嘴里喃喃自语,仿佛认识这些字似的。
于大海看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儿子在用一种笨拙的办法,假装对父母的不和表示不在乎。他顿时有些后悔,至少这个电话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接。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用轻松的语气问童童:“你是吃牛角面包,还是面包片夹煎蛋?”
童童的情绪转换,不如于大海。但他努力克制心中的不快,没有发泄出来,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于大海理解儿子心里的难过,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见父母对话这么冰冷绝情。虽然他从没觉得这么冲是对苏兆红的冒犯,但打心眼里,却认为应该对童童道歉。
放下手里的锅,他坐到童童对面,两手将孩子的小脸捧着,对着自己,诚恳地说:“刚才爸爸对妈妈凶了,让你听见了,你心里有点不舒服,是吗?”
童童点点头,表情有点冷漠,掩饰着内心的痛苦。
于大海眼睛看着童童:“好,爸爸保证,以后不当着你的面,跟妈妈发火了,行吗?”
童童是个大度的孩子,比于大海和苏兆红都宽容。他点点头,认为头顶这片小乌云已经飘过去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站到于大海跟前,挽起袖子,要和他一起做点什么。于大海拿了一张小凳子来放在他的脚下,让他陪着他站在灶台边。
鸡蛋是童童打的,平时这项高难度的工作,从没交给他做过,但今天有点不同,他更需要抚慰。而且童童深深懂得什么叫领情,在打坏了两个蛋后,他主动说:“谢谢爸爸。”
于大海心里感慨,如果苏兆红能稍微显示一下女人的柔情、知趣、含蓄,或是软弱,他们恐怕也不会走上离婚这条路。
想到这里,他不由伸出胳膊,紧紧抱了一下童童。
童童站在凳子上,眼睛看着平底锅里滋滋响的煎鸡蛋,一本正经地对于大海说:“爸爸,我一想到要去新学校,就挺激动的。我昨天晚上都失眠了。”
鸡蛋煎好了,于大海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面包来,放在餐桌上:“是啊,其实我也有点激动。儿子要上学了,这可是件大事。”
童童说:“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穿得正式一点?”
于大海转身进厨房,拿碟子和果酱出来:“你说得没错。你打算穿什么,想好了吗?”
童童点点头,指了指他卧室小床上放的一套衣服。于大海探头一看,只见上衣是件嫩绿的长袖T恤,裤子是卡其色的九分裤。于大海点点头:“不错,你还挺会搭配的。”
童童的小脸就很得意地放出光芒来。
于大海跟儿子最讲究平等。
童童五岁时,喜欢在院里的空地上骑自行车玩,等要回家时,就站在楼下喊于大海的名字。意思是让于大海下去帮他把车抬上来。
童童仰着脖子喊“于大海、于大海”,邻居们就逗他:“你怎么直呼你爸的名字哪?”
童童说:“那要是我喊爸爸,谁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呀?”
于大海觉得儿子特聪明。他颠不颠地下了楼,直夸童童:“叫得好,再叫大声点就更好了!”
因为有这样平等的意识,童童打小说话、口气用词都跟大人似的,几乎不说孩子话。于大海认为这样对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自信培养很是重要。他很少反驳童童的观点,只要不出格,都让孩子自己拿主意。
等吃了饭,收拾停当要出门了,于大海才发现儿子的衣服出了问题。
那件被他夸做搭配得好的嫩绿色上衣,原来竟是他公司搞促销时的宣传T恤,而且还是女袜。后面硕大的一行广告词:“丹妮女袜,陪你找到真爱。”
这样穿着去上学,明显不合适。于大海看看表,时间有点紧,但他觉得得跟儿子讲清楚,否则就会闹笑话了。拉了把椅子,让儿子坐下,又拿出纸。他把这句广告词写在纸上,问童童:“儿子,这里的字认识几个?”
童童找了一圈:“女,女厕所的女。你,你我他的你。还有……没有了。”
于大海点点头:“不错。关键字都认识。上厕所不会搞错。要我给你念一遍吗?”童童点点头。
于大海就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丹妮女袜,陪你找到真爱。”
接着问:“啥意思知道不?”
童童说:“是袜子的广告。”
于大海说:“没错。”
说完,也不解释,就睁着眼睛看着儿子。
童童看看于大海的表情,顿时就明白了:“是不是上学穿广告衫不合适呀?”
于大海一拍儿子的肩:“我儿子太聪明了,一点就通。没错哦,上学穿这个有点随意了。你不是想穿正式点吗?”
童童就跑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因为这么小小的一耽误,去学校就有点迟了。
二十七小的校门,正对着繁华的解放路。开车送孩子的家长,车找不到地方停,放下孩子就得赶紧走。
于大海想到童童第一天上学,最好能陪着进教室,顺便见见老师,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于是就将车停在了两条街外,带着童童走去学校。
这下彻底迟到了。
早读课开始十分钟后,于大海才领着童童进教室。新生的班主任叫秦蕊,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老师。特别有上进心,一心想带出个明星班来。假期特意到北京去学习了一段时间,一肚子的新想法,打算在这个班开始实施。
刚点完名,强调了课堂纪律,童童就在门外清脆地喊了声:“报告!”
第一天上学就迟到,这在秦蕊老师看来,简直不可理喻,都是什么样的家长才会对孩子的前世今生如此不负责任?她一肚子火地回了声:“进来。”
门推开了,先看到的,居然是张大人的脸。
于大海一脸歉疚地对她说:“对不起老师,我们迟到了。外面不好停车,我想孩子第一天来,我最好能带他进来,顺便也认识认识老师。所以,车放在了别处,走过来就迟了。”
秦蕊老师毫不客气,机关枪一样开火道:“知道不好停车,为什么不早点出发?”
头一摆,冲童童:“进来,坐到座位上去。”
于大海心里咯噔一下,顿觉这个老师很是严厉。儿子在宽松的状态下待惯了,遇到这么个老师,对他还真是个挑战呢。
果真,第一节语文课,秦蕊老师就对孩子们提出要在班里给自己找个“对手”,对手可以是好朋友,也可以是同桌。
“因为咱们是著名的二十七小,是重点小学,在所有会考中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拖学校和班级的后腿。为了取得好成绩,我们每周都会测试,测试后就有分数。你的对手如果成绩不如你,就会将他差你的分数,加到你的卷子上。等下一次,对手一定不愿意服输,如果他努力学习后,考试成绩打败了你,你就得把自己的分数毫无保留地送给他。”
这么复杂的关系,有几个孩子能听懂,不得而知。但秦蕊老师不着急,只要考过一次,该懂的就都会懂了。就算孩子不懂,家长也会立刻明白。
找对手的工作刻不容缓,童童和很多同学一样,选择了他的同桌做对手,一个长得挺可爱挺乖巧的小姑娘——田枕月。和她的名字一样有诗意,小女孩很文静,一身粉红,让童童特别满意。以致连测试是什么都没弄明白,他就主动对田枕月说:“放心吧,我可以把我的分数都送给你,而我不会要你的分数的。”
田枕月很害羞,不知道童童这么热情是为哪般。她紧张地想了想,说:“我要问问我妈妈。”
童童下午三点就放了学,于大海还在上班。刘艳华和儿子说好,下午她先接到自己家。于大海下班后,来她这里,顺便吃完晚饭,再带童童回去。
按刘艳华的想法,童童上了二十七小,这父子俩就应该一起住到她这里来,接送方便、吃饭也容易,毕竟她没事啊。可于大海不乐意,非要自己带儿子,还说这样才能跟童童交流得更好。
孙子一进门,刘艳华就端出了早凉好的酸梅汤,童童一边喝一边给奶奶汇报学校里的事。有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做同桌,是件让童童顶得意的事儿。他给奶奶描述了一下田枕月的穿着后,就说:“我要把我的分数都给她。”
这话吓得刘艳华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玻璃杯都砸了:“啥?你的分数都给她?童童,你知道什么是分数不?”
童童点点头,很是沉着:“当然知道,就是卷子上的数字呗,红颜色的笔写的。”
瞧这说得轻松的。刘艳华可真担心:卷子上的数字?切,有这么简单吗?
谁不知道,分数、分数,那可是学生的命根呀。孙子的竞争意识严重不够,这跟儿子的教育大有干系。
要说儿子离婚,刘艳华是赞同的。苏兆红那性格,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一个女人家家的,心气那么高,处处争强好胜,甚至在家里,都一副非赢不可的架势,实在是太讨厌了!离,离了好!
但说到孩子教育,她却觉得苏兆红的那一套,是有道理的。刘艳华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认可的还是老一套教育方式。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头悬梁锥刺骨、凿壁借光,学习从来都是件苦差事,必须当回事。
尤其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一分之差,常常会差出一大截人生来。偏偏儿子于大海一说这个就烦,口口声声学做人比学功课更重要。得,后果显现了,这才开学第一天,孙子竟然要送分数给漂亮女同学了!
刘艳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可不想看到几年之后,童童学习成绩出了问题,上不了重点中学,不仅耽误孩子前程,还会招惹苏兆红再来找于大海算账。到时候,于大海连带她这个做奶奶的,不都落下把柄给苏兆红了吗?
于大海五点下班,六点就到了刘艳华家里。
童童饿了,先吃了饭,正趴在客厅的地毯上拼他的乐高玩具。
刘艳华一脸紧张地将儿子拉进厨房,口气严肃、出了大事似的说:“今天童童说,要把自己的考试分数送给他的同桌呢。那是个小姑娘,好像长得挺漂亮的。这孩子,上学了,是正式学生了,对分数看得这么淡,那可不行啊。你得好好教育教育他,他听你的。”
于大海一听就乐了,手伸出去,捻灶台上碟子里的菜吃:“这小家伙,还知道喜欢漂亮姑娘啊。”
刘艳华打他的手:“童童现在这么小,姑娘再漂亮,对他也没啥用。重要的是学习态度要端正。上了小学,和幼儿园再不一样,你也得重视起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打好基础最重要。你去跟他谈谈,问问这个送分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有听懂。”
说着就将儿子搡了出去。
刘艳华在厨房热汤热饭,于大海一边洗手,一边问童童:“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有没有好玩的同学?”
童童拿着卡片站在于大海旁边,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了一个对手,她叫田枕月,是个女孩子,很可爱的。老师说了,要把自己的分数给对手。我说我可以给她,她却说要回家问问妈妈。”
说着,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女孩子就是胆小。”
于大海听得出这里的意思,估计是童童没弄明白老师的话。他也不多说,只是点点头:“那她妈妈同意,估计就没问题了是吧?”
童童说是,又问爸爸:“今天老师教大家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太难写了,我就写了你的名字,可以吗?”
于大海愣了一下,反问儿子:“我的名字你会写啊?”
童童说:“我会写于和大,海也会写一点。”
于大海估计童童会写那三点水。他听着挺逗乐,擦擦手说:“行,要不等吃完饭,我教教你怎么写自己名字?”
童童不干:“我喜欢你的名字。我不想写自己的名字。”
刘艳华一直乍着耳朵,听儿子怎么教育孙子呢。谁成想这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急了,追了出来,对童童说:“自己的名字可得会写,否则你丢了,怎么告诉警察叔叔呢?”
童童大不咧咧地说:“我不会丢的。我知道怎么找回家,我还知道爸爸的电话。家里的电话,奶奶和妈妈的电话,我也记得。”
刘艳华生气地说:“老师让写自己的名字,就得会写。这是功课,又不是玩耍,连这个都不愿意,以后学习更难的字,怎么办?”
于大海见母亲面有不快,话也重了,就对儿子说:“奶奶说得对,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学会写。否则以后你当了大明星,总不能给粉丝就写个于大再加三点吧?”
这话一说,童童也乐了:“好吧,那一会你教我。”
写字这事摆平了,于大海想想,还得把老师讲的“对手”这两字给孩子解释清楚。
老师实在是太不地道,给这么小的孩子,就灌输人与人的对立意识,把好好的集体非弄成动物世界不可。
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弄不好和苏兆红就是一类人。这世道是怎么了,女人都成这样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童童:“你知道对手是什么意思吗?”
童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地说:“是同学吗,要戴拳击手套打一打?”
于大海说:“当然不用戴拳击手套,所以也不用上台去打架。老师的意思,其实就是好朋友。你说呢?”
童童点点头:“随便吧,反正田枕月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她也打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