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袁二元吃完了一堆东西,擦擦嘴,看时间还早,打算下楼溜达一圈,顺便把垃圾丢了。
立了秋,小区外面的花坛边,老头老太太们率先穿上了马甲。见他还是一身夏天的打扮,大裤衩、肥T恤,住他楼下的烟草局退休老干部陈为民就招呼他:“二元呀,你的身体真棒!嗯,没个女人可惜了。”
正巧苏兆红走过。她才刚下班,肩上背着包,一手抱着两大档案袋的稿子,一手提着顺道买的菜和水果。听到陈老头说这话,她忍不住看了袁二元一眼,神情严肃,莫测高深,冷冰冰的,没丁点热气。
袁二元不在乎。仿佛那天敲了门,气氛虽不太友好,也没达成共识,但总算是公开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就应该见了面招呼一声。他一边冲苏兆红点头扬眉做熟人状,一边扯扯自己的汗衫,跟陈老头调侃:“我火气这么大,怕是莫得女人能招架住。”
老头老太太们一起呵呵乐,苏兆红在大黑框眼镜后面,皱起了眉头,心里狠狠说了句:“下流!”
她可太讨厌这个市民气兼流氓气十足的男人了。还是画家呢,画什么,画三级片的吧?
瞧这德性,岁数一把,也没个正式工作,整天走东晃西的;白天睡懒觉晒太阳,晚上躲在黑房子里涂涂抹抹、装腔作势,跟无业游民二流子有什么区别!
教育暖暖,袁二元也成了反面教材。
“这就是学艺术的人!你看看,哪里有点正常样子?非主流、边缘化、一把岁数了,不结婚不成家,孩子也没有。看着特自由特潇洒,不用朝九晚五没人管是吧,其实谁也不会拿他当回事。纯粹一个老不正经,你可千万别走这条路,听见没?”
暖暖嘟囔着辩解:“人家还有点名气的好不好?市中心就有人家的雕塑作品呢!他有自己的工作室,还带过好多学生!”
苏兆红说:“名气?什么名气?袁二元?到底是外号啊,还是大名啊?叫这个名去办身份证警察能同意吗?画家我只知道刘海粟、齐白石,他那算什么名气?还真够大言不惭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当然懒得跟袁二元打招呼。恨不得大步流星,赶紧远离这帮社会闲散人员才好。
可刚走到垃圾桶边,一袋垃圾就冲她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脚下。
垃圾袋没绑紧,“唰”的一声,口全开了,里面油乎乎的破纸团先掉了出来;接着是鸡皮、骨头、冰激凌盒子、剩下的半块饼子,还有没用完的油彩……最可恨的是,一块鸡骨头,正扎在她的小腿处,早上才穿的新丝袜,顿时扎出一个洞。
苍蝇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嗡嗡飞来。
苏兆红哎呀一声尖叫,抬起头,就见袁二元从花坛那边冲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赶紧又是敬礼又是弯腰道歉:“哎哟,对不起!看看我的什么破眼神!惊着你了是吧?对不起对不起,没一点点故意的意思哦。离桶子不远啊,以为肯定能投中的。谁知道,太巧了太巧了……”
他一口一个太巧了太巧了,倒好像给了苏兆红多大惊喜似的。
苏兆红横眉冷对,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她得教训教训他,谁叫他这么不靠谱的?
“画家同志,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垃、圾、桶!垃圾桶呢,那是让人放垃圾的。垃圾堆,那才是丢垃圾扔垃圾的地方!”
她声音不大,但语速却越来越快:“明明看见有人路过,还伸胳膊乱扔,安的是什么心啊你?有没有素质,讲不讲文明了?你这住的是楼房,是小区,不是河滩郊区民工棚!”
说着,抬起腿就让他看:“还有,这都吃的什么东西啊?脏了吧唧的,弄人一身,成心恶心人是吧?”
话说得这么不客气,袁二元并不生气,赶紧伸出胳膊,要给苏兆红擦腿。苏兆红跳着躲,袁二元跟着追。刚一碰上,苏兆红就挣着嗓子叫起来:“流氓,流氓,少碰我。”
她不会尖叫,但沙哑的叫喊声,因竭尽全力,竟把袁二元给吓着了。
他赶紧起身,一脸严肃:“铝(女)同志,流氓这词儿可不能随便乱叫!我不是在帮你擦嘛,怎么就成流氓了?你看看,周围这么多人,天还如此地明亮,我就是流氓,也不敢对你耍啊。那不是找打吗?”
袁二元为人随和、爱乐呵,小区里的人百分之八十都认识。见人就带三分笑,爱讲笑话。遇到大家有什么活动,还会主动帮着画海报。
苏兆红则不同。一来工作忙,没有时间跟邻居们套近乎;二来她是知识女性,对婆婆妈妈家长里短根本没兴趣,打心底里觉得见到人就闲扯,本身就是种很俗气的表现。
或许她是独特的、善意的,然而单凭想象力却很难看出这一点。她总是将自我意识牢牢戴在袖筒上,给人一种清高、正经,甚至有点侵略性的印象。离婚前就不苟言笑,离婚后这不容侵犯的气质就更明显了。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院子里人挺多,花坛那边的老头老太太们也凑了过来。听袁二元这么说,就有人哈哈笑起来。这笑声明显是对袁二元的支持,更是对苏兆红的讽刺。
苏兆红听着很不爽。她不耐烦对袁二元说:“你少贫嘴吧,扔垃圾就不对,就是流氓作风,还想浑水摸鱼是吧?谁要你擦啊,你安的是什么心啊,能占便宜就占是不是?我看你是裸体模特画多了,没见人家穿了丝袜吗?”
苏兆红就算穿了丝袜,也看不出丝毫性感的成分来。其实她长得挺好,身材也保持得不错,可女性的温柔可爱全被紧张强硬给淹没了。
当她瞪圆了眼睛指责袁二元对她图谋不轨时,引来了更多的笑声。
陈为民挺不客气地调侃道:“这个女同志,您还真别想太多了。依我看,就算你不穿丝袜,袁画家也不会想浑水摸鱼的。”
苏兆红气得手脚发抖。这些人怎么都这么阴暗,这么坏啊!她一个女人家家的,谁也没得罪过,怎么就招来这么多不怀好意的看客?
可见袁二元并非善类,他游手好闲,笼络人心,真不是个东西!
巧的是,暖暖正好放学经过。看见这一幕,赶紧挤进来,先问苏兆红是怎么了,又问袁二元:“大叔,你和我妈吵架啦?”
袁二元见苏兆红尴尬,也不想继续下去了。他趁机表示友好:“姑(凉)娘,你跟你妈说,我真是不小心。要是她还不乐意,我买双丝袜送她成不?”
苏兆红满脸通红:“你少装好人,好像我多不讲理似的。乱扔垃圾就是不对、不对!无耻,可悲!”
说了这一句,就拉着暖暖朝单元里走。袁二元赶紧表态:“我没说自己对啊,我不是一直在道歉吗?”
争执中,苏兆红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不想说了,对方还要回一句。听了这话,她气鼓鼓地站住,扭头看着袁二元,眼神里露出威胁,低沉着声音:“得了,两块钱!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句话!”
袁二元被这犀利的眼神吓着了,而且听她叫他两块钱的口气,满含杀气。他耸耸肩膀,说:“好吧,闭嘴就闭嘴。”
苏兆红朝他逼近一步:“你还说!”
袁二元不说了,冲周围的人笑笑。暖暖看不下去了,拉着母亲就走。上到二楼,袁二元伸出头,声音又不屈不挠地追了上来:“尊敬的苏女士,要我赔你一双丝袜吗?”
苏兆红气得直翻白眼:“厚颜无耻、厚颜无耻。暖暖,看见没有,这就是画画的。”
童童下午三点就放了学。
离天黑还早,大部分孩子都会报名参加各种课外补习班,补习学校的广告在校门口也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秦蕊老师也说,不要浪费大好时光,人生能有几回搏!孩子们,让你们的爸爸妈妈,带你们去学习奥数、英语和作文吧!我带过那么多学生,成绩好的学生,能考上好大学的学生,哪个不是从小一路补习学校上过来的?只要功夫深,铁杵变成针。学习时间花得多,对成绩的提高,就是很管用!
老师的话,于大海听到了,可他没当回事。即便要上,他也不会上什么奥数英语。为了卖袜子,他曾参加过在美国的一次培训,两个月,见识过西方人对孩子的教育方式。他们对体育和艺术的重视,是中国父母远远比不上的。他也看到孩子从小养成锻炼身体和表达优美情感的习惯,成年后是多么头脑灵活,待人落落大方。他欣赏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决定照着西式教育,为童童塑造一个好心性、好性格。
他找了两个项目,打算利用下午的时间,让童童参加。一个是游泳,一个是萨克斯。之前他都征求过童童的意见。童童欢呼雀跃,很是高兴。
名报了。游泳的地方有点远,于大海得开车带童童去。于是和儿子说好,下午早点把作业写完,练习萨克斯;还要早早在奶奶家里吃好饭。晚上的时间,就全部待在游泳池里。
童童特别乐意。在他看来,萨克斯、吃饭、游泳,都是玩。有这么多玩的项目,写作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苏兆红没听见秦蕊老师说要上补习班,也没听过秦蕊老师的对手理论——那还是她在北京学习时,从一个青岛老师那里学来的经验呢。
她却比谁都着急。各种补习学校的小广告,她收集了一大堆。在办公室,也拿着笔圈圈点点,想找到最适合童童上的班。
受网络冲击,杂志社这几年越来越难办,以前广告业务都承包给广告公司,现在编辑们也有了一定的任务量。因为是文摘类刊物,编辑们接触的又都是搞文字的人,中间的彩色插页,就为出版社做新书广告。其中教育类书籍最好做,毕竟在市场中,这类书还算好卖。钱多,广告当然就做得起。
但还是不能做到每期都能完成任务。这一期,姓蔡的女编辑,就开了天窗。
苏兆红将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手里拿着铅笔,在清样上戳戳点点:“两万块,怎么办?弄不来,这钱从你工资扣啊?你是没当回事呢,还是觉得这行太不景气,想离开了?”
蔡编辑三十出头,胖胖的,爱说爱笑,平时大家都叫她菜包子。她除了编三个栏目,还做一些编务工作,工作一直都很认真,人也挺负责。广告任务没完成,苏兆红冲她发脾气,其实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这是纪律,是规定,是编辑都要完成的,她能怎么办?
菜包子见苏兆红这么不讲情面,立刻眼圈就红了。苏兆红最见不得这个,口气立刻威严起来,声音低低地说道:“不许掉眼泪,办公室不相信眼泪!任务没完成,已犯大错,再哭,就错上加错。我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广告拉不来,杂志社就要解散。大家都是吃文字饭的,出版社编辑或作者总认识那么几个吧?我们的回扣也给得挺高,只要肯下功夫,还怕没人愿意干?我看你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都把心思放到哪里去了?”
小蔡嘟囔着说:“儿子要换新幼儿园,找不到合适的。收费都特高,天天跑这事,急得人满嘴打泡……”
苏兆红一听是孩子的事,只好挥挥手,让她出去。年轻父母不容易啊,赚得少,孩子投入却一点也不能少。
她给张玲玲打电话:“比我们高一级的那个姓翟叫翟晓的师兄,做书商的,你还跟他有联系没?请他吃个饭?”
张玲玲假装糊涂:“谁啊你说的?”
苏兆红不客气:“少来了,当初追过你的那个,满脸疙瘩痘,说话大舌头。”
张玲玲假装生气:“你想求人还这样损人家,也太不像话了吧?没联系,多少年都没联系过了。”
苏兆红说:“我有他的联系方式,我想拉着你一起去。希望他能念在旧情人的分上,给我们杂志社赞助个仨瓜俩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