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发作,忽地揉揉眼睛,惊奇地四顾。天蓝色烫金花的壁纸,浅金的罗帐与窗帘,带顶篷的中世纪风格的四柱大床,笼罩在熹微晨光中,像一个美丽生动的梦。我下床找拖鞋。拖鞋摆在脚凳上,小粒珍珠编结的蝶形鞋面,中间嵌着华丽幽暗的绿宝石。
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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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妮。”一只手轻轻地推我。
我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嘟囔着说:“走开,我还要睡一千年,不许吵我。”
“该起床了。”
“我梦中好杀人,识相的离我远点儿。”
下一秒钟,有人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得坐了起来。
我正要发作,忽地揉揉眼睛,惊奇地四顾。天蓝色烫金花的壁纸,浅金的罗帐与窗帘,带顶篷的中世纪风格的四柱大床,笼罩在熹微晨光中,像一个美丽生动的梦。我下床找拖鞋。拖鞋摆在脚凳上,小粒珍珠编结的蝶形鞋面,中间嵌着华丽幽暗的绿宝石。
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拖鞋。我跑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丰沛的阳光像海潮一般涌入,晃得我好长时间睁不开眼。然后,我看到亮晶晶的喷泉,清新碧绿的草地上,紫罗兰和黄水仙已经开败,浓艳的芍药像一片广袤的粉红色的海与蓝天白云相接。穿白制服的工人散落其中,除草、剪枝、清扫车道。
这是我的庄园。
“没错,这是你的庄园。”身后有人说道。
我转身与他对视,困惑地说:“记得我昨晚睡下时,还在山田病院。”
“多么奇妙的时空穿梭。”
多么熟悉的话语声,多么熟悉的面孔。今天他穿了件蓝灰的半袖棉布T恤,浅色牛仔裤,少年稚嫩的面容,像一竿嫩翠的竹子,带着几分这个年纪男孩身上少见的沉毅稳重,松柏气质。
“咦,你不是——”我指着他结结巴巴。
“你想起我来了?”他微笑着问。
“没有。”我摇摇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抱歉。”
他伸出手来同我握了一下:“我是小鲁。”
“你的新监护人,小姐。”马修管家谄媚地补充。
我肃然起敬:“幸会。”想起生日会上对他的怠慢,我问他,“那天我没得罪你吧?”
“放心,”他笑着说,“我不是个记仇的人,要是真和你计较,咱们的账得从十年前算起。”
“十年前我干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让我看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浅白的牙印形疤痕,像一只表盘。
“我没养过狗,”我说,“管家伯伯可以做证。”
马修管家难为情地说:“小姐,这好像是你咬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鲁宾少爷鲜血直流,痛得哇哇大哭,满地打滚,鲁宾太太很生气,说你是丛林里来的狼孩儿,要我带你去注射狂犬疫苗。”
他形容得太生动了,我很狼狈,小鲁也没好到哪儿去。
小鲁不自然地微咳一声,对我说道:“你先换衣服,我到楼下等你,有正经事谈。”
他去后,马修管家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哈着腰请罪:“对不起,小姐,鲁宾少爷八点钟就来了,等了两个多钟头你还不起床,他就不耐烦了,非要我喊醒你不可,我哪儿敢哪,我就跟他说,‘要去你去,别为难我们底下人’,谁知道他真跑上来了,小姐恕罪。”
“他很生气?”
“可不是。”
“刚才说话时倒看不出来。”
“他掩饰得好,跟他爷爷一样,笑面虎。”
我笑了:“管家伯伯,你敢说你刚才没在楼下拍他的马屁?现在又跟我说他的坏话,你也真够两面三刀的。”
马修管家并不否认,觍着脸说:“他现在是小姐的监护人嘛,又刚把小姐从疯人院接出来,劳苦功高,我不能不敬着他,但是我的心是向着小姐的,咱们主仆十几年的感情啦,那小子城府很深,谁知道他对小姐有没有坏心呢,咱们得提防着他点儿。”
阿曼达阿姨拎着条红纱裙走进盥洗室,举起来让我看:“小姐,这件怎么样?红的开运,能驱除晦气。”
我借洗脸的间隙扫了一眼:“太刺眼了,给我换条蓝的。”她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得意扬扬地说:“没有蓝的,所有蓝色衣服我都扔了。”
“你发什么神经?”
“蓝色是艾尔卡司·伊阿宋竞选团队的御用色,伊阿宋现在是咱们的大仇人,不共戴天,为了和他划清界限,我把庄园里所有蓝色的东西都扔了,不管深蓝浅蓝,省得小姐看到心烦。”
“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姐,”阿曼达阿姨深情地说,“实不相瞒,你不在的这些天,我和老马想了很多,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你是我们的老板,我们的靠山,我们全指着你呢,你一出事,我俩一定倒霉。伊阿宋这样对你,等于砸我们的饭碗,我们都很生气。等你空闲下来,咱们合计下怎么报仇,不能便宜了他。”
这话我爱听。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阿曼达阿姨和马修管家这么可爱。
我换了件素白的背心裙,下楼来吃午饭。楼梯左侧有一排窗,窗外是浓浓的树荫,阳光透射进来,落到我的裙子上,是美丽的浅碧色,充满夏天的气息。是的,现在是六月初夏,我最爱的五月已经过去。最爱的季节,我在疯人院度过,多么不可饶恕的浪费,单为这个,我也恨死伊阿宋了。
我以为是商务午餐,监护人刚刚换手,照例有一个交接仪式,很多法律文书需要签署,但是男仆告诉我,鲁宾少爷在小餐室。小餐室只有一张圆桌,绝对容不下律师团和资产管理委员会全体成员。我疑惑地推开门,发现除了小鲁,桌边还坐着两个人。道林倒是不稀奇,另一个居然是绿蒂。
“梵妮,你出院了。”她抢着和我打招呼,殷勤地帮我拉椅子,还是一副忠心的模样。
“你也出院了。”我的目光瞥向她的手臂。
绿蒂这天穿了件绯色彼得·潘领的长袖衬衫,大概是为了掩饰落下残疾活动不便的手臂。她兴奋地说:“我已经通过考验,现在咱们是生死之交了,你可不许反悔哦。”
“那是当然,”我让她吃尽苦头,她居然不记恨,太难能可贵,不管她介意与否,道歉是必须的,“你的手臂,我很抱歉。”
她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什么,我就当自己是女版杨过了。”
真想得开!小鲁“哧”地一笑,问她:“如果梵妮射瞎你一只眼,你是不是就当自己是杰克船长?”
绿蒂点点头,猛然醒悟过来,又赶紧摇脑袋:“一只眼就太过分了,那就毁容了,我可不想当独眼龙。”
小鲁对我说:“所以说这是天意,你就收下她吧。”
道林跟着举手:“梵妮,也收下我吧。”
“咱们一早就是朋友了。”我说。
道林惊喜地说:“在山田病院,你寂寞苦闷,而我是唯一的探视者,我以为出了院,你就不理我了。”
“我是那么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吗?”我问。
他摸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感慨万千:“想我梵妮·戴孤家寡人这么多年,突然间有了你们这些朋友,真有种失去自我的感觉。”
“哈哈哈!”绿蒂开怀大笑,发觉自己的笑声很孤单,笑到一半戛然而止,无比尴尬地说,“呃,我以为梵妮在说笑话。”
“是笑话,”小鲁说,“只是非常拙劣,一点儿也不好笑。”
“是你不懂得欣赏,梵妮最有幽默感了。”绿蒂不分青红皂白地替我辩护,又对我说,“而且我非常赞成你择友时的高门槛,宁缺毋滥,谁想当梵妮·戴的朋友,必须经过最严格的筛查和考验。像我就不用说了,伤疤代表我的心。道林在你最需要关怀时雪中送炭,也OK(不错)。小鲁最了不起,梵妮你可知道,他赶到山田病院时,你已经被推入手术室,注射了麻药,护士正要剪你的头发。开颅手术需要剃光头。”
“怎么那么巧?”我笑着问小鲁,“你是不是有意掐算着,要演一出刀下留人的惊险戏码?”
小鲁连呼“冤枉”,郁闷地说:“我发誓,一拿到监护权确认书,我就火速赶去山田病院,一秒钟都没耽搁。我知道伊阿宋心狠手辣,晚一步你就有可能遭遇不测。”
“那我到底有没有病?爸爸说我从外婆那里遗传了——”
小鲁不耐烦地打断我:“都是谎言!他和山田院长串通好了,编造出你外婆家的遗传病史,好把你骗进精神病院,然后借手术破坏你的大脑组织,伪造手术事故导致的意外死亡,然后继承你的遗产。”
“可是我还没有立遗嘱。”
“他是你唯一的至亲,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他是你的第一顺序继承人。”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一招太冒险,不像伊阿宋的行事风格:“这是很明显的谋杀,谁听说都会起疑,我不相信公安局会坐视不理。一旦阴谋败露,他不仅得不到钱,还会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
“他急需钱,不惜铤而走险。执政官的年薪只有十六万元,而他却活得像个千万富豪,他在山区买地新盖了一栋度假小屋,老婆只穿高级定制的衣服,孩子们上的都是名校,单靠薪水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奢侈的生活水平。为了填补亏空,他只好打你的主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绿蒂义愤填膺,“地狱里蹿出来的吧?真该叫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文静的道林也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也不喜欢我爸爸,讨厌他的庸俗和铜臭,可他至少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我苦笑着说:“我从来没有指望他爱我,却也没想到他会害我,用这么卑鄙阴险的手段。”
“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遗嘱。”小鲁建议。
我讶然笑了:“我才十五岁,健康茁壮,这么早就开始交代身后事吗?真晦气。”
“古代中国和埃及的帝王一登基就开始修筑自己的陵墓。”“遗嘱上写谁的名字?”我问。除了伊阿宋,我唯一的亲人是楼上的姑奶奶。她都快九十岁了,我敢用全部身家打赌她会去世得比我早。
道林开玩笑地答:“我们。”
绿蒂也劝我:“要紧的是钱不能落入伊阿宋手里。立了遗嘱,就算他成功地把你害死了,也是帮别人做好事。”
“别咒我。”我警告她。
“你可以考虑捐给慈善组织和社会福利机构。”小鲁说。
我赞成:“好主意。”
“我可以帮你推荐几个,比如——”
我拒绝了他的帮忙:“谢谢,不过还是让我自己挑吧。”
他淡淡地一笑:“随你便。将来你结婚生子,或者遇上值得托付的人,可以再修改遗嘱。事实上,你随时可以修改遗嘱。”
“真的吗?”我兴致盎然地问,“那我就每天修改一次,今天写你的名字,明天写道林,后天写绿蒂,或者其他我觉得顺眼的人。天有不测风云,假如我真出了意外,没准你们中的哪个就成了幸运儿。”
道林并不为之欢呼雀跃:“你就是喜欢捉弄我们,好像拿着肉骨头逗狗玩,太不厚道了。”
小鲁则坦白地说:“你把钱看得太重,把别人看得太贱。”
“你不喜欢钱吗?”我问。
他骄傲地说:“不是我的劳动所得,我不感兴趣。”
真会装!我在心中暗骂,又问小鲁:“还有那个该死的伊阿宋,怎么教训他一顿才好呢?你帮我拿个主意,一定要够阴够狠,最好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他诧异地看我:“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何必还耿耿于怀?”“有仇不报非淑女。”
“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做事还是要给对方留余地。”
“他给我留余地了吗?”
“他做得的确过分,但我们已经挫败他的阴谋,等你立好遗嘱,他就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他现在担任罗塔司兰第一执政官,有刑事豁免权,即使你起诉他,法院也不会受理,白演一出家庭伦理闹剧给人家瞧。依我看,息事宁人算了。”
“算了?”我哼哼冷笑,“除非我不姓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