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鲁沉吟半晌,用手指点着我,郑重其事地说:“梵妮,我警告你,我和我爷爷不一样,他或许是个宽仁的监护人,我绝对笃信规则和纪律。从明天开始,你必须结束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生活,老老实实到学校去报到。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随便逃学旷课。我已经和你的老师沟通过,他们保证会像对待普通学生一样严格要求你。我希望你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学习上。”
“这么快就牛起来了,你以为你是谁?”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从桌面上推给我:“拿去仔细读读。”
我潦草地扫了一眼,不耐烦细看:“这是什么?”
“你不识字吗?”他悠然笑问,“也难怪,逃了那么多课,估计连‘上大人孔乙己’都认不全呢。”
我憋着气读完,还是不解其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把你从山田病院接出来时,和院方签了这份保证书,一旦你再出现精神障碍,仍然要回去就医。所以梵妮,现在的你并不拥有绝对的自由,充其量只是处于保释观察期而已。在此期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不配合我的工作,我就把你扭送回山田病院。”
“你不是说我没病?”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笑呵呵地说:“你没有精神病,但是有很多坏毛病。说老实话,对于管教像你这样劣迹斑斑诡计多端的女孩,我还真没信心,只好留一手。不过,只要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好了,梵妮!”绿蒂高兴得手舞足蹈,“学校里多了一个你,上学都变成赏心乐事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
“从中心城跑到这里,再跑回中心城,要四个钟头,你不觉得折腾吗?”
她乐观地说:“我可以早起。”
2
为了准时起床,我定了三只闹钟,三只闹钟的威力不敌阿曼达阿姨撞倒一把椅子发出的巨响。
“天哪!”我懊恼地摘下眼罩,责怪她,“心脏都要被你吓出毛病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住将要倒回床上的我:“我的好小姐,坚持住,不能倒下,再睡就误事了。”帮我穿上拖鞋,拎起来往浴室里推,“来,冲个澡就清醒了。”
绿蒂身着海军领的蓝色校服裙,捧着杯子,蜷坐在餐室沙发上打瞌睡。
“绿蒂小姐?”阿曼达阿姨悄声唤她。
她“嗯”了一声,困得抬不起眼皮。
“趁着小姐吃早饭,你要不要躺下眯一会儿?”
“不用了,”她把杯子递给阿曼达阿姨,“再给我续一杯咖啡就行了。”
我一边剥蛋壳一边问她:“几点起来的?”
“四点半。”
“你真是个自虐狂。”
她抿一口咖啡,虔诚地说:“三点半起床也值得。”
马修管家进来说:“小姐,车来了。”
阿曼达阿姨拿起我的书包:“我送你们下去。”
“我来拎,我来拎。”绿蒂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颠颠儿跑在前面。
阿曼达阿姨说:“那怎么好意思,你的手不方便。”
“这只手不受影响。”
“我可没打算奴役你。”我拿了一只青苹果,边走边吃。
她欢乐地说:“奴役我吧,被你奴役是我的光荣与梦想,千万别客气。”
“绿蒂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怪的小孩儿。”阿曼达阿姨感叹,“方亭家虽然比不上戴家,但在罗塔司兰也是名门望族,你在家里也是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大小姐,怎么偏偏就心甘情愿给我们小姐当跟班呢?”
“我快乐呀,快乐无价!我喜欢和牛人交朋友,不介意扮演配角,大哥的小弟、公主的侍女,乃至福尔摩斯的华生,我都应付得来。”为了展示她日臻化境的狗腿精神,她抢在司机之前给我拉开车门,“来,小心磕到头哦。”
阿曼达阿姨恨不得五体投地地膜拜她。
这时,小鲁忽然出现,仍然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拎着电脑包,看上去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监护人大人要亲自押送我去学校吗?”我笑着问。
“我很想去,但我得去医院看爷爷。”
“老爷子怎么样了?”我问。
小鲁摇摇头:“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他就是植物人了。”
“真恐怖。”
绿蒂则同情地说:“别太自责,你也不想这样。”
他不接话,替我们关上车门:“快去吧,再啰唆就迟到了。”
车子在芍药花海中穿行。
“老鲁突然脑卒中和小鲁有关系吗?”我问绿蒂。
“据鲁宾家用人说,那天的晚饭桌上,爷孙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鲁是被小鲁气病的。”
“真的假的?”
“谁知道。”
我托着下巴陷入深思。
他们说小鲁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对他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之前也很少听老鲁提起他。突然之间,他神秘现身,老鲁就病了,他摇身一变成为我的监护人,独掌戴氏财政大权。他像黑天使一样,让人捉摸不透,马修管家说得不无道理,我得提防着他。
“你想什么呢?”绿蒂问。
“我以为你会恨我呢,”我对她说,“如果有人害我一只手残疾,我肯定会把她两只手都剁下来。”
她笑嘻嘻地说:“我就佩服你这股子狠劲儿。”
“那天老鲁还说,你爷爷要去法院告我。”
“他是那么打算的,可是我反对呀,别看我爷爷在元老院里神气活现,在家我才是说一不二的大boss(首领)。”她朝外张望了一下,纠正司机,“错了,叔叔,去荷马中学应该走紫色大道。”
然而司机没有转弯的意思。
绿蒂推我:“梵妮,告诉他方向错了,应该走紫色大道。”“谁说我要去学校?”我微微一笑。
她瞠目结舌:“不去学校,你打算去哪儿?昨天没听见小鲁说吗?你要是任性胡闹,他就送你回山田病院。”
“你以为我怕他?”
“他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轻蔑地撇嘴:“他算哪根葱,敢对我发号施令,还要挟我,简直是以下犯上,无礼至极。”
“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继续往前开。”我吩咐司机。
“梵妮,我们会迟到的。”绿蒂急得想站起来,头撞到车顶,又坐了回去。
我体贴地点头:“哦,是不能耽误你上学。”我叫司机停车,然后对她说:“你可以打车去学校。”
“你去哪里?”她不下车,却问我。
我狡猾地一笑。
“你该不会要逃走吧?”她紧张兮兮地猜。
“也许。”
“啊!”
“你到底要不要下车?”我不耐烦地问,“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不可以的,梵妮。”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臂哀求,“小鲁控制着你所有的钱,没有钱,你在外面寸步难行,迟早会被他抓回来的,到那时你就惨了,你还想回山田病院吗?”
我示意司机继续前行:“真讨厌,我给过你机会哟,再捣乱我就把你直接从车窗扔出去。”
车子开上中央大道,她的表情由忧虑转为惊奇,等到司机在一栋巍峨恢宏的花岗岩大厦前停车,她疑惑地看我:“这是元老院,我爷爷的工作单位,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元老院门前的广场旗幡招展,热闹非凡,各个候选人的支持者穿着统一颜色的T恤,举着条幅、标语牌和大照片,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其中以现任执政官艾尔卡司·伊阿宋的蓝色阵容最为强大,占据了广场的中心位置。
“咦,那个女孩不是梵妮·戴吗?”
“你确定?”
“百分之一百二十!”
所有记者好像猫看到老鼠,举着话筒和摄像机朝我疯扑过来。保镖和司机迅速组成保护圈,将我和绿蒂围住,挡住了他们的“长枪短炮”,却挡不住他们的七嘴八舌。
“请问戴小姐此来是帮伊阿宋执政官打气助阵吗?”
“听说戴小姐和令尊关系疏远,感情淡薄,因为财产争端已经反目成仇?”
“戴小姐打算投谁一票?”
我一概不理会,在保镖和司机的保护下,艰难地走上台阶。
记者却不屈不挠,追着问:“坊间传言戴小姐患有精神障碍,曾在生日会上发作,重伤同学,所以令尊才送你到山田病院就医,请问是否已经痊愈?以后还会不会再伤人,危害公共安全?”
绿蒂气不过,大声为我辩护:“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就是那个被她射伤的女孩,梵妮没有病,也不是故意要伤害我,我们只是做游戏,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我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别理他们。”
“真是太过分了。”她气鼓鼓地说。
在柱廊前,我与伊阿宋狭路相逢。他被一大群幕僚簇拥着,气场十足。见到我,他微微一怔,脸上迅速变换的神情好像乌云掠过冷月夜,终于他和颜悦色地笑问:“梵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掏出一副墨镜戴上,傲然与他擦肩而过,头都不回一下。
几个保镖高大威猛,身着黑西装,墨镜之下脸紧绷,不带任何表情。我率领他们,狐假虎威地走进元老院大厦的一楼大堂,顾盼自雄,感觉像西西里的黑手党女老大,真带劲儿。
接待员屁滚尿流地迎上来,结结巴巴地问:“小小小姐,请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嘿,哥们儿,请问候选人登记处在哪里?”司机豪迈地一拍他的肩膀,代我发问。司机也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虽然笑容满面,看上去还是凶巴巴的,威慑力并不逊于保镖。
接待员吃他这一巴掌,差点儿被拍倒在地,踉跄几步站稳,一指走廊左侧:“那那那边。”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想起来了!”绿蒂恍然大悟,“昨天好像听爷爷说,今天是候选人登记日,所有候选人今天必须来元老院注册资格,才能参加十二月举行的第一执政官选举。”她难以置信地看我,“你该不会想要——”
我微微一笑,淡定地宣布:“参加大选,角逐罗塔司兰第一执政官之位。”
办公室里,年过花甲的老登记官往椅背上一靠,嘴巴张得老大,震惊程度比起绿蒂有过之而无不及。
“爷爷,苍蝇都快飞进去咯。”我开玩笑地说。
“请问小姐芳龄?”
“十五岁。”
“上几年级了?”
好长时间没去学校,我还真不记得了,扭头问绿蒂:“我上几年级了?”
“初三,一个月之后中考。”绿蒂答道。
登记官笑眯眯地说:“这么说小姐还是中学生咯。”
他摆出一副哄小朋友的架势来,循循善诱地说:“第一执政官选举是咱们国家的大事,关系到罗塔司兰的未来和前途,是大人的活动,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咱们不可以捣乱哟。小姐不是马上就要中考了吗?现在对你来说,学业才是最重要的,你应该马上回学校上课,考不上好高中,怎么和爸爸妈妈交代呢?”
“梵妮,”绿蒂悄悄地拉我,说,“这位爷爷说得有道理,你太异想天开了。”
我瞪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我听说宪法规定,罗塔司兰公民满十四周岁就拥有选举权。”我继续和登记官交涉。
“是选别人的权利。”登记官解释。
“宪法有没有禁止十五岁的中学生竞选第一执政官?”
“这个嘛——”他答不出来。
司机忽然开口:“绝对没有这样的禁令,我记得美茵女公爵就是十五岁当选第一执政官的,是不是?”他问保镖们。
保镖们纷纷附和:“是啊,怎么忘了美茵女公爵呢,她可是罗塔司兰历史上最伟大的执政官呢。有她做先例,我们小姐绝对有资格参加选举,老头儿,你就不要再出难题了,快给我们小姐登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登记官犹豫不决。他的助手这时抬头对他说:“我刚刚查了宪法,第一执政官选举的确没有候选人年龄限制。”
“怎么可能?”登记官不相信地抢过电脑,点击鼠标迅速浏览,“我记得当年美茵女公爵宣布竞选时,元老院曾经试图通过一项法案,禁止二十岁以下的公民参加第一执政官选举,可是没有成功。虽然女公爵执政时期是罗塔司兰最繁荣强大的时代,但是未必所有娃娃执政官都能取得像她一样伟大的成就。从那之后元老院应该制定宪法修正案,禁止未成年人参加第一执政官选举。”
他的助手无奈地摇头:“女公爵之后,从来没有二十岁以下的公民竞选第一执政官,更没有人当选。大家都觉得未成年人参选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制定法案禁止它。”
登记官掏出手帕擦汗:“这绝对是最严重的法律漏洞!”
“爷爷,”我敲敲桌子唤起他的注意,笑吟吟地说,“如果我参加选举不违法,你拒绝给我登记可就是违法行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