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像一群晦气的白乌鸦,不,像飘浮的幽灵,组成一个圈,将我团团围住。他们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双淡漠的没有温度的眼睛。阿曼达阿姨呢?马修管家呢?其他仆人呢?我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明明是白天,为什么我却有做噩梦的感觉?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伊阿宋追了出来,焦急地发话。
我疾言厉色地大叫:“你们敢!”
他们当然敢,一伙人蜂拥而上,擒住了我的手脚。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拼命挣扎,内心恐惧到极点。
伊阿宋说:“带你去做精神鉴定。”
“我没有病。”
“有没有病医生说了算。”
“你有没有告知老鲁?他是我的全权监护人,没有他的许可,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伊阿宋冷冷地一笑:“做爸爸的怎样管教女儿,难道还需要向外人请示?”大概是觉得再和我对峙下去场面不好看,他吩咐“白乌鸦们”:“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马上安静下来。”
我眼看着药液注入我的血管,无力反抗,只能抛出一句空洞的威胁:“老鲁知道了,会叫你们好看。”
“你就那么相信老鲁?”他讽刺地问。
这是我昏迷之前,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3
那是一种清浅的昏迷,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好像飞了起来,在云海里穿行,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倒也优游自在。不知飞了多久,忽听门锁“咔嚓”一声,我倏地睁开眼睛,重重地跌回了现实。
有人推门而入,细鞋跟敲打在地板上,“咔咔”作响,好像炸弹的定时器,宣告着步步紧逼的危险。我猛地坐起来,抓起枕头,预备扔过去,但一看清那人的样貌就犹豫了。
那是名穿白裙的小护士,有十六七岁,圆脸大眼睛,留着樱桃小丸子的发型,头发上别着俏皮的小白帽。“呀,你已经醒了。”她惊讶地说,语气中透出几分欢喜。
“这是什么地方?疯人院?”我一边问她,一边打量周遭环境。
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子,墙壁雪白,没有任何装饰品,家具除了我睡的床外,只有一张书桌,桌上空无一物。如此简陋,我这双习惯了华丽奢侈的眼睛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她笑起来:“疯人院?你说得真难听,一点儿都不科学,我们这里是山田休养病院,是专业的精神疾病治疗中心,我们的院长叫山田。你醒了,我得去报告山田院长。”她转身飞奔而去。
不多时,她领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体态窈窕,眉目清秀,梳着精致的发髻,双手插在白裙的口袋里,步履潇洒轻盈,面容既有女子的柔和,又有男子的刚毅。想必就是山田院长咯。
“真乖呀,不哭不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一开口就夸奖我。
我心想,一哭闹疯相毕露,正中你们下怀,直接可以出鉴定报告,我才没那么傻。
“什么时候给我做鉴定?”我问。
她的眉毛讶然抬起:“已经做过了呀。”
“我疯了吗?”
“我是专业医生,从来不用‘疯’这个既笼统又充满侮辱意味的字眼描述病人。”山田院长骄傲地说。
我只好换一种更科学的问法:“我的神经是不是有毛病?”“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起你外婆家的遗传病史?”
“有啊。”
她轻轻地点头,目光里添了几分同情:“很遗憾,你的基因里的确检测到了致病因子。”
“啊哈!”我怪笑一声。
她以为我害怕,连忙安慰我:“别怕,你已经到了可靠的人手里。我们正在为你制订详细的治疗方案,包括物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以及最重要的开颅手术。如果进展顺利,两年之内你就可以全面康复。”
那名樱桃小护士显然很崇拜山田院长,兴冲冲地插话:“戴小姐,我们院长研究了十几年精神病,是专家,全世界都很有名,她说到做到,你一百个放心!”
我对她一笑:“我放心,非常放心。”又问山田院长,“什么时候开始治疗呢?”
“尽快,不会拖很久的。”
“关于治病的事务,请一概和我爸爸探讨,不必再告知我,我不懂,也不关心。”
“好的。”
“还有就是,只要你们不给我胡乱打针、吃药、做电疗,我保证不哭不闹,配合你们的工作。”
“这个嘛——”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话时虽然面带微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很多人都说,我遗传了外公鹰隼般犀利的眼睛,身上具有他的王者气场。外公不是那种吓人的大块头,却给人庞然大物的感觉,再强大的人站到他跟前,都有想下跪的冲动。我容颜清秀,也不是母夜叉,但是稍一板起面孔,就能把人吓得簌簌发抖。
在我的眼神威慑下,她果然动摇了:“好吧。”
“现在我累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山田院长不敢再多话,领着随从乖乖地退出房间。樱桃小护士走在最后,临出门时忽然转过身,朝我竖起大拇指。
“你真酷哇。”她说。
我下了床,走到窗边朝外张望。窗子的式样很老气,窗棂漆着绿漆,像学校教室;窗外装着铁栏,像兽笼,精神病人本来就是危险动物;藤萝花绕着铁栏爬上来,绿茵茵地几乎遮住整扇窗,感觉又像睡美人城堡。睡美人在荆棘玫瑰里睡了一百年,才等来王子的搭救,我的人生不过数十载,难道真要被关在这里一辈子?
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事情的发生。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总觉得自己像生活在狼群中的羊羔,手握巨额财富,周围人虎视眈眈。我太知道有些人为了钱,不惜干出各种罪恶的勾当了。
又有钱又漂亮,又时尚又聪明的梵妮·戴,你也有今天哪!被绑架到山田病院许多天,我爸爸是唯一的访客。他天天不断地来,坐在我床头大谈事业与家庭不能兼顾的烦恼,为父的责任,人生啊、理想啊、荣誉啊,各种冷艳高贵的论调。这个时候我多希望是孙悟空,高高举起金箍棒,把这个啰唆的唐僧一棒敲死!
然而我不能,我只能默默地听,不带任何表情,不做任何回应。因为我知道他的险恶用心,故意用虚伪的言辞刺激我,好叫我失去理智,如他所愿地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樱桃小护士说:“我好羡慕你,爸爸这么帅,简直迷死人了。我以前不关心政治,现在天天看电视新闻,就为了看他。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有明星相的政治家了。这次选举,我一定要投他一票。你多大年纪了,够不够十四岁?”
“前几天刚过十五岁生日。”
“那你也可以投票了呀。我们罗塔司兰的法律规定,公民满十四周岁就有选举权。”见我毫无欣喜之色,她同情地说,“唉,可惜你有病,精神病人肯定不能参与选举。你看上去那么正常,真不像有病啊。”
“那你见过严重的精神病人吗?”我问。
“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说过。他们都被关在重病区。重病区和普通病区有高墙相隔,防卫很严密。那里不用女护士,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因为很多病人喜欢攻击人,很危险的。最厉害的常年用铁链锁着,护士给他们喂饭用长柄勺子,离近了会咬人。说老实话,我很想进去参观呢,可是山田院长不许。”
“肯定比动物园还有趣。”
她横了我一眼,嗔怪道:“喂,有点儿同情心好不好?那里都是些可怜人。”
“他们可怜,我很幸福吗?”
小护士却不这么认为:“你那么有钱,而且你爸爸很关心你,公务那么繁忙,又面临换届选举,还天天来探望你。很多病人的家人把他们送进来,就再也不露面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剧呢。”
“但是其他人好像把我忘了。”说完这句话,我在心里第一万遍诅咒老鲁,老废物死哪里去了,真打算见死不救,让我烂在这里吗?
樱桃小护士不解地看我:“什么其他人哪?”
4
过了几天,她蹦蹦跳跳跑进我的病房,欢乐地叫道:“梵妮,你说的那个‘其他人’好像来了。”
终于!终于!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温柔,客气,彬彬有礼。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这老家伙可是唯一能救我出樊笼的人。即便对他有不满,也等秋后再算账。我甚至后悔最后一次见面时对他冷嘲热讽。
小护士闪身,给来客让路,还冲我挤了下眼睛:“很帅哟。”一个戴眼镜的俊朗少年拎着书包走了进来。
我的下巴惊得差点儿掉到地上:“道林!”
他腼腆地冲我一笑:“梵妮。”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不安地问:“你不高兴我来?”
“不是。”
小护士见状赶紧帮忙说和:“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千万别闹别扭哇,他这不是来了吗?抓紧时间好好聊聊。戴小姐,你男朋友也这么帅,还说自己不幸福,真是不知足哇。”
道林·格雷的脸蓦地一下子红了,辩解说:“我不是她的男朋友。”
小护士深表理解:“是的,你们还是中学生,中学生禁止早恋。我相信你,你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仅此而已,是不是?你们聊,我不当电灯泡了,虽然山田院长要我看着你们,不过我要是真那么做,也太没眼色了,是吧?”她出去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道林惊慌失措,气急败坏地和我解释:“我真的没跟她说我是你男朋友,我发誓。”
“我相信你。”我无精打采地说,拍拍床沿,“坐。”
他犹犹豫豫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求了爸爸好久,他费了好大力气,总算帮我争取到了探视的机会。”
“你真是太好了,我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来看我。”
“瞧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嘛。”
“患难见真心。”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其实,我经常幻想有灾难发生在你身上,比如房子起了大火,你被困在当中,或者你被坏人绑架了,或者你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而我恰好配型成功,我就可以挺身而出帮助你。”
“原来我倒霉是被你咒的呀。”
“对不起。”他还真一脸愧疚的样子。
我笑着拍他的肩膀:“少来,你真有那么神奇的本领,我以后就不敢欺负你了。不过,你以后可要常来呀,我恐怕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呢,千万别嫌弃我是疯子。”
“什么一辈子,什么疯子,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进门时没看到?这里是精神病院,我爸爸送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我变成一个疯子。”
“伊阿宋执政官对外宣称,你来这里是为了治疗轻度的精神障碍。”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那么说倒是好听一点儿。我只是不明白,老鲁干什么吃的,为什么由着他摆布我?”
道林惊讶地说:“老鲁病了,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院之前,很严重的脑卒中,直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听我爸爸说,就算醒过来,也是个废人了。”
我花了好半天才消化这个消息:“怪不得他一直不露面。”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凭空消失,我抱住头,绝望地说:“这下我完了,老鲁这一病,法院肯定会把监护权判给我爸爸,我再也出不去了。”感觉樱桃小护士描述的长柄勺子仿佛已经伸到了我嘴边。
“不会的,”道林试着安慰我,“你太悲观了。”
“除了老鲁,谁还有本事和我爸爸对抗呢?何况他是第一执政官,没人愿意为了我得罪他。”
道林笑着说:“谁说没有,现摆着一个。”
“你?”
他连忙摆手:“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真那么有出息就好了。是老鲁的孙子。老鲁大概老早就对自己的状况心存忧虑,为防万一,他写了一份监护权转移书。声明一旦他因故不能理事,他的孙子小鲁将成为你的监护人。”
“可是我听说,小鲁才十八岁。”
“伊阿宋执政官也认为,小鲁刚刚成年,年轻稚嫩,欠缺经验,根本不具备给你当监护人的能力。”
我焦虑地站起来兜圈子,愤怒地说:“老鲁真是太儿戏了!就算小鲁是大大的天才,可法官不是笨蛋哪,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八岁少年和一个成熟老练久经沙场的政客之间做选择,法官会选小鲁?除非他脑子被驴踢了!”
道林却说:“我爸爸倒说,小鲁胜出的概率很大呢。”
“你爸爸说这话时,喝了几瓶?”我讽刺地问。
道林是个好脾气的男孩子,不管我怎么挖苦,他从不生气:“要是伊阿宋执政官取得你的监护权,他就会取代老鲁担任戴氏资产管理委员会主席。那样的话,他肯定会来一次大清理,除掉老鲁的亲信,把所有重要职位都交给他自己的人,包括律师团。那样的话,连我爸爸也会丢掉工作。你认为我爸爸他们会坐以待毙吗?就算为了自己,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帮小鲁争夺你的监护权。”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冷静了许多,纳闷地说:“不晓得那个小鲁德行怎么样?”
道林笑着说:“怕什么,你连爷爷都摆得平,还怕孙子?”
我给他逗乐了,点头:“说得也是。”
樱桃小护士在外面敲门提醒:“时间到了哟。”
道林站起来:“我该走了。”
多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一张友善的面孔,我还真有点儿依依不舍:“有机会再来。”
“希望小鲁和我爸爸他们行动给力,等不到我下次来,你就重获自由了。”他打开书包,取出一本大书递给我,“怕你在这里闷,我把这个给你带来了。”
是我心爱的童话书。
“多谢你。”
“它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现在你是,书不能探视我,给我安慰和希望,你能。”我们握手道别,直到道林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才收敛起笑容,转过身来面对樱桃小护士身后的山田院长。
“关于你的病情——”
我打断她:“我之前说过,一切和治病有关的事务请和我爸爸探讨,我不关心。”
“我只是想告诉你,治疗方案已经敲定,我们明天就开始。”
“这么快。”
“你爸爸希望看到你早日恢复健康。”
“God damn him(该死的他)!”
注 释
[1].希腊神话中人面鸟身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