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借着抢夺的力道不动声色地拉近两个人距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嘱咐他说:“笨蛋,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就你这点儿功夫还想从上千百姓中全身而退?不过总归你运气好遇见了本姑娘,现在听我的,否则小心我搅得你谁都救不成,不信我们就试试!”
“你到底是谁?”
少年手掌立即下劈,小桃挑眉借势迎上,轻声道:“哪儿那么多废话,现在你带着新娘子离开,剩下的交给我。”
她小巧的脸离他不过寸许,两个人呼吸相闻,竟是谁也不肯退让,眼看就要继续僵持,少年停在她面上的视线忽而一顿,闪了闪,立即松开了她的手腕,冷哼出声。
“我暂且信你一次。”说着立即反身捞起祭祀用的新娘扛在肩上,三两下跃出人群掠至树下那匹枣红骏马上。
“烈焰,走!”
马儿一声嘶鸣抬起前蹄,身子落于地面的瞬间已经飞奔出数尺,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了一个红点。
这一系列动作来得太快,清河和百姓几乎来不及反应,直到马匹快要消失踪影,这才一个个像是刚被解了穴道般叫嚷出声。
人们并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清河也认为是小桃救了自己,因而对她没有丝毫防备,却不想刚要站起来追赶就被小桃一脚踢翻在地,顿时被弄得灰头土脸。
“你!”
“别误会,我刚才救你只是因为怕你这个人渣掉进河里,污染了鱼虾。”她厌恶地挥挥手,好似要挥开苍蝇一般。
清河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青白交加,再顾不上其他,从地上爬起来,手指向小桃怒吼道:“他们是一伙儿的,既然带走了我们祭祀用的新娘,那就用她来代替!给我抓住她!”
小桃皱皱鼻翼,向后退了半步,厌恶地瞪着他说道:“喂,你离我远点儿,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人脸上了,我大唐自始便以礼治国,难道你师父巫医没教过你不能指着人说话吗?”
又见四周百姓已经有向自己这边蠢蠢欲动的,当即再不留情面,说道:“果然,你这种祸害还是去喂鱼更妥当。”
说着,飞起一脚,直接把清河踹进了河里——
河岸一方土地上空顿时就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聒噪顿止,“唰”地就没了声息。而后不知谁大叫一声,人们这才齐齐反应过来,相继往前拥着去捞清河。待到其他人七手八脚将成了落汤鸡的清河从水中捞出时,哪儿还能看到小桃的影子。
她凭着一张普通到使人过目即忘的大众脸迅速蹿出人群,瞧了瞧地面上马蹄留下的痕迹走向,顺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林子越来越稀疏,痕迹反而越来越清晰,直到小路尽头才消失在一座小土地庙前。那庙宇极小,因年久失修而显得破败不堪,马儿就拴在庙前的廊柱上,见到小桃,像打招呼一般打了个响鼻。
小桃咧了咧嘴,刚要上前,忽然眉梢一挑,身子就已经向着旁边斜飞了过去。
一把被油布包裹的长剑破空袭来——
剑身擦着她的脸颊掠过去,又从身后插过来,但都不是狠招,只以试探居多。小桃撇撇嘴立即弯腰用脚尖去顶那柄剑,两者仿佛流水般顺畅地擦过,她也顺势翻过了身子,站起后一转身,却发现剑尖已经指到了自己脖根的动脉上,面色顿时一变。
小桃目光闪了闪,伸手推开剑身,好似满不在乎地说道:“虽然脑子不怎么好用,但功夫还不错。”偏不肯承认是自己输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收回长剑,声音冷凝没有丝毫起伏地问:“我问你,你的易容术是跟谁学的?”
“你!”小桃立即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问道,“你能看出来?”她学了整整七年易容,自认这天下除了师父易傅卿就再没人能及得上,如今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反倒被个不及弱冠[3]的少年一语道破,又怎能不惊?
少年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娓娓道来:“你师父,姓易。”
这次却是连疑问都没有了,而是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
小桃目光闪了闪,方想起在河岸边他与自己僵持的时候忽然停手离开,而且刚才交手时也并未用什么狠招,想来是早就猜出了自己的师承,且没有恶意,否则依他的武功,自己怕是不好逃脱的。
想到这里,小桃莞尔一笑,转身抬脚进庙,见那新娘子此时就躲在角落里轻啜,当即翻身坐上供桌,在桌上来回荡着脚,看似随意,却是一刻也没停地思索着少年的身份。
师父自隐居后这么多年所见过的也不过只有上山请他出手的江湖人,眼前这少年她可以确定并未在山上出现过,偏如此熟悉易容之术,又是这般年纪,那么不是仇家,便只能是亲朋。
“你……”十七八岁的年纪,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禁张大了嘴,忙仔细打量少年眉眼,果然瞧出几分相似来,不由喊道,“你姓易!”
少年面上慢慢添上两分意外,但并没藏着掖着,当即点点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易凌风。”
这名字,可不就是师父那位从未谋面的独子!
小桃晃动的腿脚顿时变得更为轻盈,立即回道:“我是季梓桃,你可以和师父一样,叫我小桃。”当即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谁知这一承认,却引来了对方一声冷哼。
“我早就听说他收了个冷血尖酸的女徒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小桃的笑意僵在面上,眉梢被这话引出几分戾气,当即跳下供桌,怒道:“你再说一遍!别以为你是师父的儿子我就会由着你胡说八道!”
“怎么,我说错了?”易凌风冷冷看着她说,“明明知道那巫医是在草菅人命,明明知道若是不出手这新娘子就要被丢进河里喂鱼,你却偏偏要救下那个叫清河的骗子,我父亲一向仁善,没想到竟会教出你这么个冷血的徒弟!”
小桃被气得直哆嗦,一把抓住桌上的香炉狠狠丢向他,反唇相讥道:“我本来以为你还不算笨,却没想到你根本不是笨,你是蠢!”
见对方躲过那香炉,顿觉更不解气,伸手一把推开他,指着角落里的新娘子,大声说道:“那茶棚的老汉都说了这清河的师父才是巫医,你把他丢进河里淹死是解了气,可是他死了还有巫医,就还会有别的祭祀,若是不能揪出煽动这祭祀的幕后黑手,你今天救了一个,那明天还会有其他被害的少女,难道你都能救得过来?”
易凌风面无表情的脸由愤怒转为不以为然,听着听着却慢慢拧起了眉头,神色也开始变得凝重。
“那你说该怎么办?”语气却是已经软了下来。
“怎么,这会儿不说我尖酸冷血了?”这下轮到小桃冷笑,不饶人地讥讽道,“看你长得玉树临风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猪脑子,要不是看在我师父的分儿上,鬼才懒得帮你。”
平日她这张嘴能气得易傅卿推着轮椅满院子抽她,易凌风从小长在名门正派,接触的都是德行大家,哪儿见过这种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当即被她说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幸而修养良好,又念在是自己错怪在前,只得收回剑,重新放回背上,不想再惹她。
“简直不可理喻。”
小桃立即牙尖嘴利地堵过去:“我不可理喻关你什么事,你能治好啊?”
“你……”易凌风立即瞪大双眼,眼中怒火“噌”地燃了上来,小桃被吓得后退了半步,想到谅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便又故作镇定地站住脚,亦不服气地瞪过去。
两个人相互睁大眼睛你瞪着我我怒视你,一个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一个不住霍霍磨牙,神态映在对方瞳孔又反射进自己眼中,不由“扑哧”一声,同时笑出了声。
绷紧的气氛霍地松开了弦。
易凌风略有些尴尬地别过脸轻轻咳了一声,迅速转移话题道:“好了,骂也骂够了,你该告诉我你想怎么做了吧?”
“哼,算你识趣!”小桃两手冰在微热的双颊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说出了自己的主意,“我们要想办法找出那个巫医,既然百姓都相信他所说的,那就将计就计再让他告诉大家河神并不存在不就行了?”
“你是说‘让他’主动说出来?”易凌风若有所思,想了想却又摇头道,“可是我听说那种能够让人像傀儡一样说话的药只有药王谷才有,别处根本就拿不到,可是药王谷……”
“你……”小桃上下牙磨了一圈总算气馁了,无力地挥了挥手,语气里尽是怜悯,“算了,别再用你的智商来揣测我的行为了,怪不得师父总说江湖人的脑子都是直的,接下来你听我的好了。”
小桃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大桃核,桃核顶端已被打通,身上钻了五枚小孔,做成了个小桃笛的形状。小桃将桃核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易凌风本没听到任何声音,却见庙外树下的枣红马儿烈焰竟附和一般抬起前蹄嘶鸣出声,林间同时凌乱地扑簌出一行飞鸟,不过片刻,本是宁静的林子便喧闹起来。
“这是什么?”
“这是桃笛,我和师父平日联络用的,平常人根本听不见声音,只有动物才能听见。”她晃了晃那枚桃笛,心情极好地炫耀道,“一会儿我扮成新娘子的样子回村里,去调查巫医的事,你在庙里等着,一有情况我就吹响这个东西,烈焰就会有反应,到时候你就来帮我……”
三
拟定好计策,小桃拿了包袱去角落里,看着那新娘子的模样,一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一边从她嘴里套话,不一会儿就把村子里巫医的事情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易凌风就一直在旁边抱臂假寐,看似睡着了,实则一直在听着四处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握住自己的剑,警觉异常。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易凌风睁开双眼,见自己救回来的新娘子正泫然欲泣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再定睛一看,立即哂笑道:“是你啊。”
说着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了小桃一番,不由点点头,肯定道:“很像,应该可以瞒过了。”
一身新娘装的小桃立即蔫了,嘴唇嘟起来极为不满地抱怨道:“又被你瞧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这次的易容术已经天衣无缝了呢。”
“天衣无缝?”易凌风被她这般沮丧的神色逗得心头一乐,手指压着她发际线的位置轻轻点了点,“易容一道,你还差得远呢。”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破绽在哪里,易凌风将手背在身后捻着指尖,难得坏心眼地轻笑起来。
待一切准备好,小桃便顺着原路跌跌撞撞地小跑回去,路上瞧见她的村民一个个俱露出惊异的神色。
进入村子后,东头老榆树下就是新娘王英儿家的房子,歪歪斜斜的两间毛坯屋子,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塌。小桃扮作王英儿跑回院子的时候,王老汉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赔罪,院子里站了一圈人,而那日主持祭祀的清河就坐在院落正中,一手端了茶碗,一手拿着杯盖正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连半分目光都懒得分给王老汉。
“老王头,你家小娘子跑回来了!”
身后的庄稼汉和小桃一前一后跑进院子,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他这一叫顿时便吸引了院中数道视线,随着众人齐齐扭头,在人圈外刚刚站稳,一身新娘装的小桃便暴露在了每个人眼前。
小桃喉头一动,藏在嫁衣袖子里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下一秒钟,痛得眼泪就扑簌簌掉了出来。
“阿爹!”
小桃一边哭着,一边扒拉开人群往里挤。见状,围观的百姓纷纷让道,只片刻工夫,小桃便跪在了王老汉身旁,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清河大人,求你不要责罚我阿爹,民女愿意嫁给河神老爷……”
清河手中握着的茶杯一顿,神色不定地打量起小桃,见她神情不像作假,这才缓缓将手中茶杯放下,问道:“你不是不愿嫁给河神吗?那小兔崽子把你带走了,你怎么还舍得回来?”
小桃立即就着跪拜的姿势磕了个头,婆娑泪眼更甚,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回……回大人,那人把民女放在村口的土地庙就走了,民女怕……怕阿爹受牵连……”一边说着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清河,好似被吓破了胆,又有所顾忌,竟是不敢再往下说一般。
“你倒识相。”清河咧开嘴不阴不阳地笑了声,狠狠地说道,“只是便宜了那小兔崽子……来人,把她带回巫医府,明日午时继续祭祀大典!”
小桃被人拽着胳膊向村中心的大屋走去,被泪水浸花的胭脂水粉不均匀地糊在面上,遮住了她的表情,也遮住了她眼中浓郁而尖锐的讥讽。
“秋后的蚂蚱,就且让你们再蹦跶两天!”
小桃被两个道童打扮的人一路押至村北最大的院落中,那些人把小桃关进柴房,随着“咔嗒”一声,柴房的门落了锁。小桃等了一会儿,听见再无动静,这才缓缓走到门边,眼睛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看,见方才那两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口把守。
她收回视线,双眼骨碌碌转了转,最后落在接近房顶的通风口上,缓缓笑起来。
“这门锁得严丝合缝,连只耗子都溜不出来,还让咱哥俩在这儿守着,要我说大人也忒小心了。”守在左边的个子稍高些的道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夜色已经漫了上来,四周静悄悄的,越发诱引人的困意。
“可不是,”歪斜着倚在墙边的矮个子道童漫不经心地揉着眼睛,忽听到身后“叮”的一声响,不由一怔,揉眼的动作也慢了许多,紧接着,便又听到“叮当”一声,而且声音大了许多,好像是什么人在敲打屋后窗棂上的铜锁,忙直起身子道,“你且等等,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着快速绕过柴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过去,谁知才刚一探头,一根臂粗的木棍迎头便砸了过来!
“你——”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已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小桃丢掉棍子,轻轻拂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得意扬扬地笑道:“啧啧,真是笨到不可救药,这样都能上钩……”
留在门边的高个子道童等了一会儿,见前去探查的人还没回来,心下顿时一紧,刚要叫人便见柴房的拐角处闪出一片衣角,可不就是另一个人的青布道衫?立即便松了口气。
“我说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发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