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是只猫在扒窗户,”走回来的矮个儿道童摇摇头,抬眼看了眼天色,提议道,“我说咱俩这么守着也怪累的,要不这样,我先回去睡会儿,一个时辰以后回来替你?”见对方面带犹豫,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保证道,“放心吧,不会给人发现的,再说里面关着的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跑不了就行。”
听他这么一说,高个儿道童立即有些心动,只略挣扎片刻便应下来,说:“那行,你先去,可别忘了一会儿来替我。”
矮个儿道童应着声便直接沿了来时的路,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快速离开,直到拐到另一人再看不到的死角,才停了下来,露出狡黠的笑容:“真好骗!”
可不正是小桃的招牌笑容!
易容一道讲究的是神形声色俱似,因而口技便是其中必学的一项,通过刻意压抑丹田和气嗓声带,便能发出不同的声音,她一开始装成王英儿的时候,便是用了这项技能。
小桃沿着路在巫医府一寸寸探查,只一会儿便跟着一行丫鬟的脚步来到了坐落在院落正中的内院里,看着更为大气严整的一排屋子,小桃立即便确定了,这就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巫医大人的住所。
瓦房正屋是一间待客的大厅,主卧客房依次向东西向散去,小桃跃上房顶,一间间摸索过去,脚踩在瓦片上,没有任何声响。不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在一间坐北朝南的大屋上方顿住了步子。
小桃轻轻掀起一块瓦片,室内并不明亮的灯光穿过一线缝隙透出来,她立即凑上去,视线所及,屋内共三人。清河已换上一身便服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而他身前,坐了个四十七八岁着玄色长袍的男人,方脸,下颏是两绺短须,此时正端着架子四平八稳地坐着,时不时会抬手去轻抚那稀疏的胡须,瞧上去,像是里面地位最高的。而男人对面则是个穿着县丞[4]官衣的中年胖子,正是大唐的八品官服。
此时那县丞正蹙着眉,“呼哧呼哧”喘着大气,额头有汗隐隐往外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不行,谁知道那小兔崽子走了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回来,县令[5]大人让我过来跟你们说一声,等明儿个祭祀完了,你们先消停一阵子,等风声过去再继续。”
一边说一边使劲儿给自己扇风,但身上的汗还是不住地往下流。
听他这么一说,玄衣男人回头和清河对视了一眼,眉头也皱了起来。
“停手?”玄衣男人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继而不动声色地对清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忙开口接着说下去:“高大人,什么时候您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您可不要忘了,再过两个月就是汛期,若是到时候遭了灾让人给捅到万岁爷那里……”
他说着,一边拱起双手朝着长安城所在的方向做了个叩拜的姿势,威胁道,“到时候皇上势必会追究年初拨下来的那些修堤坝用的银子,那可都是揣进了县令大人和您的腰包里了。”
胖子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忙驳斥回去:“这件事你们也没少捞好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推脱!”
小桃在上面屏气听着,没一会儿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不由狠狠地啐了一口。
那玄衣的中年男人便是巫医本尊,名叫魏世达。原来村里的河神祭祀活动,竟然还有官府在幕后做推手!
“谁?”
房顶上细微的声音立即引来了室内三个人的警觉,小桃当即不带任何犹豫地反向一蹬,身子同时向着后面的树冠弹射出去,随即又借着树枝的力道再次飞掠,三个人打开房门,便只看见一道青色的掠影。
“快!给我追,别让他跑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人声鼎沸。小桃此时藏身在西角屋的暗影里,身下是大片的灯火,心知一动便会被人察觉,看来靠自己一个人,是逃不出去了。
于是忙掏出兜中的桃笛,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破庙旁,在树下吃草的烈焰忽而动了动尖尖的耳朵,脑袋拱着树干,打了个响鼻。
一直坐在它旁边的易凌风一怔,而后迅速站起来,问道:“可是她有消息了?”
回答他的是马儿的又一声嘶鸣。
易凌风当即不再耽搁,忙伸手解开马缰,飞身上马道:“走!我们去看看!”
四
易凌风由着烈焰一路狂奔,马儿最终在巫医府紧闭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四只蹄子交替着踏在青石路面上,易凌风扯紧缰绳,烈焰随即暴躁地抬起前蹄,发出一串嘶鸣。
“我知道了,”易凌风拍了拍它的头,让烈焰平息下来,嘱咐道,“你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带她出来。”
说着,他借着马镫的力量在马背上站起来,一个使力便跳上了巫医府的墙头,府中灯火交织叠错仿若白昼,下面早已是一片喧哗。因此他这一现身,第一时间就被人发现了。
“快!在那儿!”
闻言,搜寻的人立即便向着易凌风的方向冲了过来。
易凌风本是想进去将小桃带出来,但见如今这种情况,立即计上心来,倒不如自己把这些人引开,让小桃借机跑出去。
这么想着,行动已经先于意识,只几个弹跳便从墙头到了旁边的屋顶上,双手扒住屋顶上的砖瓦,颇有些惬意地坐下来,看向下面团团转的火把。
“嘿!有本事就上来抓我啊!”
巫医府的建筑遵循了大唐最典型的格局,是在宅内两座主要房屋之间,用带有直棂窗的回廊连接成的四合院,而易凌风就在其中一间主屋房顶上,他这么一叫,声音便向着四周扩散开,不单是下面追着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躲藏在回廊顶端的小桃自然也听见了。
“来得还挺快。”
小桃抿嘴一笑,借着下面的人目光被易凌风吸引走的当口,便纵身从房顶掠下去,恰好就落在烈焰的背上。
感觉到背部骤增的压力,烈焰甩着头嘶鸣起来,小桃忙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道:“是我。”
那马儿听到是小桃的声音后便安静下来。
易凌风时刻都在关注周围的情形,如今一听到烈焰的叫声,便得知小桃已经脱险,当即再没了陪这些人周旋的心思,倾身沿了来时的方向只片刻便到了围墙之上,纵身一跃,便落到了烈焰背上。易凌风从小桃手中接过马缰,一手揽住坐在身前的小桃,快速飞奔离去。
巫医府追捕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马速方才慢下来。
两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小桃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拣重要的告诉了易凌风。
原来去年汛期时,因百年不遇的大水而导致黄河沿岸一处重要的堤坝坍塌,朝廷救灾后为绝后患,便拨下白银五百万两, 供当地府衙修堤治水。却不想银子拨下来后,各级官员你划一点儿我贪一点儿,经过层层搜刮后真正用来修堤的,已经剩不下几个钱了,为了堵住民众悠悠之口,本地县令便找人想了这么个法子:由官府捧出了一个“巫医”来转移视线并对村民进行洗脑,到处宣扬黄河的泛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因为百姓们的心不诚才导致水灾的言论,并告知百姓,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祭祀。
这言论从传出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经过官府的推波助澜与巫医的不断蛊惑,渐渐渗入了沿河百姓的脑子里,如今所有村民皆深信不疑,再无人生出质疑反抗的念头来。
“荒谬!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一听她说完,易凌风立即气得红了脸,狠狠一脚踢在了旁边的树干上,恨恨地问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天高皇帝远的一亩三分地上,自然他们就是王法,你跟他们讲道理,还不如对牛弹琴。”
“那该怎么办?去村子里揭发他们?或者去上告?”
小桃眉头皱了皱,否决道:“怕是行不通了,今天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现在整个县都被封锁了,我们现在进村或者出城,都和自投罗网无异。”
“那就是没有办法制止他们了?”易凌风气得咬牙切齿地问,“就让他们这么肆无忌惮下去?”
“谁说我没法子了,”小桃拿眼睛斜他,带着一点点揶揄的口气说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说着她伸手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待易凌风把耳朵凑过来,便慢慢将自己想了一路的法子告诉了他。
听着听着,易凌风双眼骤然亮了起来。
在巫医府因被人夜闯正一团乱麻的时候,县令府上也遭了贼。
汾阴县令名曰赵伍,高祖十年二甲进士出身,是个年逾花甲的瘦子,远远看去皮包着骨头,像是一副会移动的骨架,和垂头站在他身旁满头大汗的胖子县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赵伍现在根本来不及和他发脾气,昨夜闯进县令府的贼和大闹巫医府的人显然是一伙,通缉令已经贴满了全县却到现在都没有搜到人,城门一早就封锁了,想必他们是逃不出去的,抓住只是时间问题,若只是这样,赵伍也不至于如此焦急,可是昨晚那小贼,却是偷了他的命根子!
他一直藏在箱底,连最宠爱的第十八房小妾都不曾见过的官印——丢了!
见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圈圈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堂上能摔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摔了个稀巴烂,胖子县丞偷偷将攥在手心的帕子在额头上沾了沾,帕子立即便被汗水打湿了大半。
这胖子县丞叫高闽,正是小桃昨夜在巫医府的房顶上窥探时见到的八品官,也是府衙和巫医之间达成合作的联系人。
“搜!他们现在肯定还在城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人给我找出来!”
赵伍拂碎了手边最后一个花瓶,枯瘦的脸上布满阴郁。
高县丞又小心地擦了擦汗,刚想退出去,就被迎面冲进来的衙役撞了个趔趄。
“大……大人不好了,告……告示出来了!”
“啪”!高闽一巴掌抽过去,刚才还小心翼翼的脸对着下面的人立即换了一个样儿,趾高气扬地呵斥道:“兔崽子往哪儿撞!赶着投胎呢!”
进来的衙役被打得蒙了一下子,又给骂得回过了神,忙抹了把额上的汗,从衣襟里掏出张二尺见方的纸卷子来:“大人,这回真……真出事了。”
“大惊小怪,要不是你们整天毛毛躁躁的,怎么能让那小贼得手……”高闽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纸卷,抖了三两下才展开,谁知刚扫到那落款,眼珠子便瞪了出来,嘴顿时张得老大,含在嘴里的半截子话却怎的也说不出来了。
这纸是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告示,这不稀奇,可是让他为之色变的,却是这告示的落款处——一方红彤彤的印鉴赫然印在上面,可不就是县令大人昨夜丢的官印!
赵伍见他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当即心下一怒,直接将告示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视线一胶着上,果真也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呆愣了。
但他显然要比县丞想得更多,震惊过后几转之间便已将此事与巫医事件联系在了一起,忙再次捧起那告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看着,瘦得骷髅似的脊背就被冷汗打透了。
只见那二尺见方的告示上,用楷书工工整整写了一大段话,总体的意思便是说河神昨夜给县令托了梦,说黄河泛滥并不是因为百姓的心不诚,而是祭祀用错了祭品,祭祀河神不该用少女,而应该用德高望重的巫医!另外官府已经拨下款子准备修筑堤坝,并已将此事快马加鞭上报了朝廷,在汛期之前,县令立下军令状,定能筑好堤坝!
看到这里,赵伍忙慌乱地翻找桌案,随即发现用来给皇上上书的空白奏折也丢了!这告示上说的,都是真的!
也就是说,不出几天皇上就会知道,汾阴县即将修好大堤的事,而依照驿站马儿的速度,现在去追,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真狠啊!
“那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高县丞已然慌乱得没了主意。
刚说完,便看见赵伍阴阴地笑了起来:“还能怎么办,既然人家都为我们想好了,照着做就是了。”
再瞧他的神色,却比骷髅还要让人觉得恐惧。
五
整个汾阴县的百姓沸腾了!
继早上张贴满大街小巷的告示之后,县令老爷终于亲口承认了河神托梦的事,并且已经下令,要在今日午时将巫医大人做祭品祭祀河神!
百姓纷纷拥向黄河岸边,兴奋的、迷茫的、担忧的,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巫医大人法力无边,若是能够入河沟通河神,那水灾之患定然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