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服本大王?”郝状状皱眉走到他面前。大热天的,他眼底还沉着冰凌,一把薄弯刀似的,美得清凉凉的透心。
“看到了吧?草庐飘瓦棍。”郝状状自豪地一仰下巴,瞅到了他腰间的刀,“你这又是什么名堂?”
卓清越冷冷道:“云海醉月刀。”
山贼们都敬佩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感叹他们可真有文化啊,连给兵器取的名儿都这么文艺。
“云海醉月刀——是卓清越的刀!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你真的是卓清越吧。”郝状状哈哈大笑。看在他是美人的分儿上,她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很遗憾地揭发了他:“你冒充的时机不好,名门现在正搞内部分裂呢,根本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光鲜,就算卓清越有心情游山玩水,也没这个闲工夫。”
“你对江湖事倒知道得不少。”卓清越的声音略略一沉,“谁告诉你的?”
“山贼不出门,知道天下事!”郝状状哼了一声。
“老大!”
“老大——”
庆寿和酱油同时惊呼,只见郝老大的脖子已经被新伙计掐住了!
郝状状双脚乱蹬,喘不过气来。她这是被算计了——不对,是实力太悬殊,刚才这一手她根本没看清楚,也根本看不清楚——因为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已经像小鸡一样被单手拎了起来!
卓清越不说话,指下略一用力,传来骨骼摩擦的咯吱声。
郝状状拼命挣扎道:“你!你想怎么样……”
“老实说,是谁告诉你的?”
郝状状用力咳嗽:“我随便吹吹牛而已,你就喊打喊杀——放开我,放开我!我全告诉你!”
眼见山贼们都被吓傻了,卓清越慢慢松手。
郝状状一边剧咳一边心有余悸地安抚着受摧残的脖子:“我东七寨的林公子对江湖事最清楚不过。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我的‘草庐飘瓦棍’这么有文化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
“哪个林公子?”
“林玄筝林公子……他来山寨大半年了,还带着个吃奶的娃娃。”
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带着个娃娃落草为寇,真的有点儿奇怪。但林玄筝长得清俊单薄,待人温柔和气又好说话,听说还体弱有心疾,自然不会去打架闹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江湖事无所不知,很多江湖名人的画像和逸事都是他写下来,再由认得字的山贼念给不识字的山贼们听。东七寨自从开张以来,生意能如此红火,倒有一多半的功劳要归到他的头上。
卓清越眼中的寒星蓦然一闪:“这个林公子人在哪里?立刻带我去见他!”
郝状状眉头都不皱一下,麻溜儿地朝山贼们喊话:“我去了啊,你们照看好寨子,还有两条上等的咸鱼,记得拿出来晒啊!”
山路崎岖,郝状状走在前面,卓清越跟在后面。虽然两个人之间有几尺距离,但郝状状明显感到背后针毡般的威胁,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领路。
终于,两个人下到山腰,只见一处狭道,背靠峭壁,道路上立着石碑。
“听说曾经有位大英雄在这里打过仗,所以后人才竖了碑。”郝状状很渊博地摸摸光溜溜的石头。
她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风声——只见无数大石汹涌滚落,而那巨大的石碑耸立在碧空流云之下,似有无数秘密被清风涤荡入崖底。
原来,那摸石头的动作就是暗号!
卓清越身形交错间已距离方才落脚地数尺开外,在这一瞬间,轰然巨响,只听郝状状哈哈大笑:“正点!”
他脚步站定的地方,正是一触即塌的陷阱!
“啊——”一声惨叫被石头的陷落声吞没了。
“掉进陷阱了!”庆寿高兴地喊。
“刚才的惨叫声好像是……老大的?”酱油不解地摸着头。
“你听错了吧,老大对地形还有不熟的?闭着眼也不会栽进去。记人忧天,记人忧天!”庆寿得意地用错了成语,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杞”这个字。
东七寨山贼的一大特长是挖陷阱,“咸鱼”正是暗号之一。刚才他们看得极清楚,待卓清越跃到石碑旁,他们得了暗号,这才放开石头使出连环陷阱。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刻的老大也正急速地往十多丈深的陷阱里掉……
“豆腐渣工程要不得啊,陷阱挖得太宽了啊——啊——”
一青一花两个人影同时下坠,郝大王的呼喊声渐被吞没……
四、天才第一步
应该说,郝大王此刻走的是狗屎运。
从一团黑乎乎、软绵绵的狗屎堆里抬起头来,她伸伸胳膊,动动腿,发现有柔软的狗屎做垫背,自己居然幸运地毫发无伤。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山洞里除了狗屎,还有枯树枝,枯枝上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已经壮烈殉寨。那人伏在地上,毫无动静。
郝状状用手指捅捅他,不动——从十几丈高摔到只铺了几根树枝的硬石头上,能动才怪呢。她把人翻过来探探鼻息……还有气。
“虽然你有嫌疑,又敢打林公子的主意,最后还害我一起掉到这臭气熏天的陷阱里。”郝状状哼了一声,“但本大王向来怜香惜玉,这就饶你一命,出去了再跟你算账。”说话间她拍拍他的脸,“喂!”再拍了两下,“醒醒!”
没有反应,郝状状只得把人扶起来,使劲掐人中及各种穴位。
慢着——郝大王警惕地想到,此人的武功那么好,一旦醒来恐怕不好对付。想到这里,她从怀里摸出一根绳子,把卓清越的双手牢牢捆住。(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这个举动是那样多此一举。)
见人根本没有要醒的迹象,完全无计可施,又不见酱油他们来营救,郝状状咬紧牙关,豁出去了——渡气!
对方凉凉的唇,就像张六福做的水晶绿豆糕,比西瓜好吃,虽然没西瓜那么甜……郝状状一边修七级浮屠一边感慨。
不醒?再渡……
一连渡了十几次气,郝状状都累得气喘吁吁、坐到地上擦汗了,半晌,只见卓清越终于醒转过来。
看到他凛寒的眼神,郝状状寒毛直竖:“是我救了你!不要这么怨恨地瞪着我……”
其实,这已经是卓清越第三次醒来了。虽然摔在石头上,但他内力高深,受伤原本不重,只是头受到撞击才会一时失去知觉。
而懂得穴位的郝大王为了救人,问候了他全身的痛穴。可这郝大王是个半吊子专家,只懂穴位,不懂指法——也就是说,她知道戳哪个穴位能够刺激得人清醒,却不知力气该有多大。所以,很不幸地,在卓清越刚刚醒来时,就被一指猛戳,疼得钻心钻肺地再次晕了过去。而当卓清越再次醒来时,郝大王正忙着救人,忘了自己是怎么走的狗屎运毫发无伤了——
没错,这第三次,他是被直堵住口鼻的狗屎臭气熏昏的。
“带我去找人。”卓清越的身子晃了一下,黑着脸站了起来。
“哼。”郝状状看了看他被捆住的双手,“老子东七寨的林公子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见的吗?”
下一秒钟,郝大王蒙了——那绳子也太豆腐渣了,就见卓清越的两只手那么随意地一动,指头粗的麻绳就一截截地掉在地上。
“啊,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好商量,好商量。”郝状状一边赔笑一边往后退,“我们要先出了这陷阱不是?……”
卓清越抬头看了看,从洞顶上传来一线光。那石壁很光滑,长着几只蘑菇。
“石壁很滑的!”郝状状急忙拦住他,“虽然你的武功好,但上去也有危险。酱油他们在洞口安装了有毒的夹子,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
卓清越为人虽然冷淡,却并非很难商量。
在郝大王拍着胸脯放出东七寨的山贼们一定会及时来营救等的豪言壮语后,他也没了要出去的意思,直直走到离狗粪最远的地方站住了。从侧面看,他的脊背很直,鼻子也很直,刀背一般薄而优美。郝状状舔舔嘴唇,又咽咽口水,一碗嫩滑堪比豆腐的美味刀片,她只能看看,不敢再吃。
“牛跛子来过这山洞。”卓清越走了两步,突然说。
原本吊儿郎当坐着的郝状状闻言一愣:“什么?”
“山寨里没有其他跛子了吧?”对方补了一句。
此洞是东七寨的地盘,其他各寨在正常情况下不敢擅闯,而寨子里的山贼们又大多身体强健、虎背熊腰、四肢发达,瘸子牛跛子算是罕见的另类。
只见卓清越衣袖一振,指着泥地上的两排脚印。左边的一排浅,右边的一排深。
郝状状顺着脚印摸过去:“……没错,只有跛子走路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可是……”
“这个洞很适合埋人。”
山洞里一时寂静。
卓清越看出郝状状眼里的不赞同,冷冷负手。此刻,他看人的眼神,像是站在几百丈的高台上俯视众生的神,一弯凉月,浸血斜阳:“不信?”
郝状状毛骨悚然,点点头,又用力摇头。却听他的声音竟然放缓了几分:“信过我的人不多。师父是一个,你算是半个。”
“呃……”郝状状怔了怔,很快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你、你这样武功盖世,你的师父一定更是大神中的大神,高手中的高手!我不好意思和他老人家‘香提饼文’!”
“我师父根本不会武功。”卓清越皱眉。
“不会武功怎么做师父啊?”
卓清越没再理她,半晌突然道:“如果只是要事后处理,从洞口扔下来就行,何必大费周章地自己下来?”他踱了几步,冷而肯定地道,“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原因。”
卓清越仿佛还嫌不够阴森恐怖似的,又往里走了一点儿道:“还有其他人来过这儿。”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能看到另一排脚印,与跛子的脚印延伸向同样的方向,仿佛是并肩行走的。头皮发麻的郝状状张了张嘴,只听洞顶传来天籁般的呼喊声:“老大——老大啊——”
“我的人来了!”郝大王差点儿热泪盈眶,“我——在——下——面——”她蹦起来挥着手拼命朝上面喊,“放绳子——吊我们——上去——记得把绳子弄结实点儿啊——”
不一会儿,一根看上去很结实的绳子慢吞吞地垂了下来。
“桌子兄弟,你先上。”郝大王很讲义气地扯扯绳子。
卓清越走到绳子跟前。只见青影一动,郝状状傻眼了,根本不用上面拉,顷刻之间人已升至洞口。正准备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绳的众山贼,看到卓清越已在自己身边落地站定,和老大一起傻眼。
“……老大最近西瓜吃得太多,啊,她又胖了,我看要加根绳子!”还是酱油的反应最快,立刻把另一根没做过手脚的绳子朝洞里放。
卓清越对他们玩的花招毫无兴趣,径自大步走开。
“他好酷!我莫名地感到压力很大……”庆寿忧郁地目送卓清越的背影离去。
山腰卧着一汪清澈的湖泊,湖光如玉,岸边草地上扔了几件衣衫。
卓清越将身上擦洗了一遍,再一遍。他有洁癖——刚才郝状状大喊洞口有夹子,他就知道她在胡扯——如果洞口有夹子,怎么会有无数的狗前仆后继地来这里方便,以致形成了巨臭的狗茅坑?何况就算真有剧毒的夹子,他也可以从容避开——之前他不想借石壁之力跃上,其实只是因为石壁上的青苔上只怕也沾着狗粪。
洗了半个时辰,熏人的气味终于散了大半,卓清越露出水面的肩背被太阳吻出绸缎般的光泽。趴——趴——小动物般用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谁?”卓清越警惕地回头。只见湖边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正欢快地往他的衣服爬去,胖嘟嘟的手脚上沾满草屑,爬得贼快。
一种不好的直觉笼罩全身,他立刻起身,趟水朝岸边走去。
正要到岸时,突然只见娃娃的脖子一梗,小脸憋得通红。
卓清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岸去抢救自己的衣服,但是晚了——只见一汪水流从娃娃的身下倾泻而下……青衫上立时被印上一张大大的地图,而且版图还有不断扩张的趋势……
娃娃看不懂卓清越铁青的脸色和满身的杀气,只看到晶莹如雨的水花里出现一道纤长的人影,乐得大眼睛亮闪闪的,低头看着被尿湿的开裆裤,突然捡起一片大树叶,小胖手笑呵呵地放在自己的肚脐下——
天才第一步,树叶纸尿裤。
五、玉人山色中
郝大王这天过得十分销魂:先是隔壁大寨来砸场子要人,接着掉进陷阱里走了一次狗屎运,好容易活着回寨子,已经过了午时,她终于能摇着蒲扇乘乘凉,顺便做正事了:“给我把牛跛子叫来!”
“牛跛子病得下不来床了。”酱油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病?”郝状状皱眉头。
“正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茅草屋中,牛跛子躺在一张破床上,脸庞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发白。
郝状状踱进来,推了推他:“牛跛子!”
“不是我!”牛跛子在昏昏沉沉中突然大叫起来,“不要缠上我!求求你绕我一命!”
“他不会中了邪吧?”酱油胆子小,往后缩了缩,“我看陆大炳死了之后,寨子里的气氛都怪怪的,要不要做场法事?”
“找歪嘴郎中给他看看。”郝状状放下牛跛子的脚,“抓到张六福了没?”“整个山头都快翻遍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庆寿压力很大地禀告,“老大,有人在外面等你呢。”
“今天不做生意,也不见人。”郝状状不耐烦地抬抬手,“没看到我正在烦心吗?”
“是……林公子来了。”
原本满脸“老子心情不好千万不要惹我”的郝状状听了,猛地蹦起对着镜子把衣领翻好,又将几个喽啰招过来,“快,看看我的头发怎么样?”说话间她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伸到庆寿面前,“狗粪的味道已经没了吧?”
众山贼一头黑线。酱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还是先把林公子请进来?”话音未落,几个山贼脑袋上已经各挨了一个栗子!
“林公子有心疾,你们竟敢让他被大日头晒着,晒坏了我扒了你们的皮!”郝状状一边说一边冲了出去。
门外,一个美青年正在耐心等待。
他的衣衫是蓝色的,蓝得晴空万里;他的颈清白挺拔,白成一片玉石透彻的雪原。连焦灼的日头晒在他身上,也无端有了些温柔的意思:“我听说牛跛子病了,来给他看看。”
“叫歪嘴郎中来就行了!”郝状状连忙把他往里面请,“你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样,顶着这么热的天爬山,中了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