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熄灯后她躺在四人间宿舍里,同学们都已经回去了,从窗户外透进来一些微弱的光,使她能看清一些影子的形状。她睡在上铺,想着明天就可以过梦想的生活了,想着她梦想的那片海。几个月前她只去过一次那儿,后来因为路程太远一直没去,要不就是心情不对,她早就打算考完试就去那儿走走。因为最让她紧张的就是考试了,现在考试结束了,房子和吃饭问题也都解决了,现在是如此兴奋,她睡不着了。
她来到走廊上,此时宿舍楼一片寂静,没有哪时比这时更寂静了。夜晚凉爽的风徐徐向她吹来,吹在露出的手臂和脚上,吹进已经被洗得很薄的一层棉质衣服里。她趴在栏杆上,望着对面的宿舍楼,然后又望着天空。
整栋宿舍楼的灯都熄了,院子里的树木显出一团团黑影,星星半遮着,只有一点点光芒,世界为她安静下来。这些纷杂的宿舍楼一间间关着门,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只有当她脚步大声地走在走廊里时,那些走廊灯才亮起来。她抬头望着头顶那盏灯,静静地等着它重新熄灭,然后又轻步地在走廊里走起来。她突然想起了五月天的一首歌,于是边走边唱道:“让我享受这感觉,我是孤傲的蔷薇,让我品尝这滋味,纷乱世界的不了解……”她趴在栏杆上身子倾出去反复地轻唱着这几句,一阵兴奋涌上她的心头,她甜蜜地尖笑出声来,连蹦着腿转了两圈。她想这下是不是该去睡觉了,可是她又毫无睡意,她多么想不用睡觉一下子就到天亮,然后马上就出发。
第二天,张海清拖着行李下了车。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纱质长袖衫,袖口和衣服底边都带着细的松紧带,一条深色的牛仔裤,牛仔裤后边的两个口袋非常简单,线头粗劣。她把头发放在颈后扎着,她认为这样显得比较成熟,也有在海边度假的感觉。她决定在一条安静的小路上给妈妈打电话,走到麦田口她停下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左手抓着行李箱把手,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妈妈说,但她从来都是没想好就直接说的,谎话从她的嘴边溜得很快:“喂,妈妈。”
“是海清呀,考完试了吗?”
“考完试了。”
张海清停顿了一会儿:“我想在这里工作一个月,想赚点钱住在海边,海边很好玩。”
“你上学不是就在那儿吗,快回来。”
“我发现了一片海,那里没几个人的,有时候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去那玩玩。我去了两次,真的很好玩,以后我带你们去那里玩!”
“快回来吧,说什么傻话,以后开学了再去不就行了?”妈妈听了女儿孝顺的话,乐呵呵地对她说。
张海清反叛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就是要住在海边,这是我的理想!”
“那你打算找什么工作?”妈妈在那边怒气冲冲地说。
“反正我会找到工作的,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说了,我挂了。”张海清稍微缓了缓口气温和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快回来吧!”妈妈说。
“不回来,我是说真的,真的挂了啊,拜拜。”张海清把电话挂了。她望着眼前这片金黄的麦田,心里在对它们发出呐喊:“我来了!”
她拖着行李箱,欢快地朝着目的地走去,她又想快点走出这片麦田到达目的地,又希望这条路非常非常长,让她总在麦田里享受丰收的乐趣。她联想到金色之所以这么可爱,完全是因为它们是能够让人吃饱的粮食,在大地上,人能够吃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有好几次都没有吃饱,原因是学校的饭给得太少了,再加又要钱。如果金色代表着麦田没种好,都荒废了,那么这个宏大的场面肯定会让人觉得心情沉重,如此,不知道会有几个人还能欣赏到这景色本身的美。
朴实的思想让她与这片麦田连为一体,就好像她是这片麦田的主人一样,她有着强烈的保护这些麦田的欲望。可是麦田走到头了,她嘴里“噢噢”两声,表示遗憾。她想回头看一眼,可是突然又激动又害怕地朝前面跑了起来,一直跑到村口,在那气喘吁吁。
在快接近吴宇的房子时,张海清整理了一下头发以及衣服,她清了清喉咙,有些紧张,但是又无所畏惧。大门关着,她敲了两下门,然后边思考着边朝吴宇房间的窗子望了望,窗子有窗帘挡着,没有人来开门。她认定吴宇一定在里面,因为她跟他说好了下午过来的,她在他的窗户玻璃上更重地敲了两下,她听到里面懒散地应了一声“哦”,然后她又走到大门口,抓起她的行李箱。
吴宇给她开了门,说:“你来了。”他穿着一件橙色的衬衫和一条长牛仔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看上去皮肤并不黑,刮不掉的浓密的胡楂仍然留在脸上,眼睛倒是比第一次见时大了一些,也许小眼睛就是让人越看越大。
“嗯,来了。”张海清礼貌地回答道。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走进一个将提供给她帮助的陌生人的家让她有些紧张。
“快进来吧。”吴宇热情地招呼她,“来,看看你自己的房间。”
吴宇温暖的话语让她大声地说道:“谢谢!”
当吴宇替她开了门时,她不自然地战战兢兢地随他走着,她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她的床、书桌和窗子明显是被擦拭过了。“怎么办?”她心里想,“难道又要说一句谢谢吗?”可是她说不出口,就假装拖着行李箱在房间走着,就快要走到窗口时,吴宇打破了尴尬:“你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我先去忙一下,有事叫我。”吴宇走了,他走得是那么自然,可越是自然就越是让张海清心里觉得别扭。
她拉开窗帘,望着外面的马路,心里想着,如果他能不对自己那么好就好了。她碰到的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别人对她好,就像这些床、书桌和窗户一样,她宁愿自己擦,理所当然就应该她来擦。
她决定不想那么多了,因为她不想在这些事上花费功夫,于是蹲下身去,拉开行李箱的拉链,首先把电脑拿了出来,摆在书桌上。忘了问吴宇这边有没有网络,不过没有也没关系,电脑里存了很多电子杂志和歌曲、电影。她又把牙刷和杯子放在窗口,还有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夏天的行李很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后几乎就只剩下衣物了,她把行李箱放在了进门的那面墙边,靠在那儿充当衣柜。她自己带了一张毯子,但是她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床上没有席子。这时吴宇又走了进来,他问:“你晚上吃什么?”
张海清抱着她的毯子说:“随便。”
“咦,没有席子。”吴宇似乎一眼便看出来了,“正好我有一张旧的不用的。”他走了出去,把它抱了过来说:“看。”
他把它摊开在硬木板的床上,青绿色的竹席配上一张旧床显得很朴素。吴宇又告诉了张海清网络密码,然后给她打来一盆擦席子的水。张海清决定不说谢谢了,因为那样实在是太麻烦了,她端过水直接就转身去擦了起来,然后她坐在还湿漉漉的席子上,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属于自己的房间,窗户外面吹进来的风轻拂着她的头发。今天她终于就要开始住在这片海边了,她感觉一切是那么美好。
吴宇让她不要到处乱走,因为马上就要吃饭了,所以她只在屋前的那条马路上遛了一圈。踩在洁净的石板路上,观察着从里面长出的小草的模样,好奇地看着两边那些旧的和有些破烂的房屋,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她。各家各户传来炒菜的香味,这些香味简直太香了,因为她在学校吃的都是大锅饭,只要闻到家常菜的香味就会充满食欲,何况这个时间本来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她马上回去了。她停留在屋前,坐在吴宇坐的那把椅子上。现在是她坐在这儿了,她把它的靠背靠在墙上,前面两只脚立在空中摇来摇去。吴宇一会儿便出来喊她吃饭,桌子上已经摆了两菜一汤,看起来非常可口,像餐馆里的式样。张海清已经迫不及待了,吴宇又从厨房拿出一瓶可乐和两个杯子,张海清接过并把它们摆在他俩的跟前。
“为了欢迎你,来喝点饮料。”吴宇说。
张海清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扶着杯子让吴宇往里面倒可乐,然后感激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真好,这些菜看起来太好了。”
接着张海清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说:“对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拿着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身份证复印件递给了吴宇。她看着吴宇坐在椅子上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张海清疑惑而兴高采烈地坐下,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你的房子吗,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的家吗?”张海清边夹菜边问,非常急切地吃着,她一到吃饭时间胃口就非常好。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是我爷爷的爸爸的。”吴宇回答。
“那你平常都住在这里吗?”
“不经常。”
张海清幸福地扒了两口饭,对她来说这个地方真是太美好了。
“你来这边玩家里人担心吗?”吴宇问道。
张海清摇头说:“没有。”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张海清停顿了一会儿,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撒谎道:“我说我要在海边玩。”
“那么他们同意了?”
张海清用力地点点头。
“他们可真开明。”
“没有。”张海清谦虚地说道。
吴宇更加有兴趣地追问下去:“他们知道你是一个人住在海边,还是和别人一起吗?”他认为张海清的父母不可能不关心这些,他想知道张海清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认为这些很有意思,他认为她一定撒谎了。
张海清没想到吴宇会问她这么多,而且问得这么细致,她一向把问题想得非常简单。她想难道要跟他说,她对妈妈说的是工作一个月,再在海边住一个月吗?可是她事实上并没有工作,当然是不工作更好。要怎么回答呢?她偷望了一眼吴宇,为什么那些在社会上工作的人和学校里面那些在各种社团组织里的人总是要这样追根问底呢,他们总是要掀出你的什么秘密来,这样真势利,为什么不能什么都不管呢?
她埋着头吃饭,这下她开始动脑筋了,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的回答,她说:“我想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人住在海边。”
她为自己的聪明扬扬得意,不过吴宇又用更加亲切的语气对她说:“哦,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用筷子戳了两下饭,把它们戳到碗底,对比吃饭他倒觉得这个更有意思。
“就这样跟他们说的,他们不像你问那么多。”张海清无辜而略带着平静地不耐烦地说。
吴宇便没有再问下去了,他知道张海清并没有这样一笔住在海边的钱,她爸妈肯定也是会知道的,看样子她爸妈也没打这笔钱给她,他想知道她是怎么跟她爸妈说的。他看着张海清,突然他跟她开了个玩笑:“你读大一了吗,你看起来还像个高一的孩子。”
张海清立刻问他:“哪里?”
“我是说你的穿着……”吴宇解释给她听。
张海清感到完全没有概念,她没有研究过衣着,虽然这些还是高中时她妈妈替她买的,但难道不是应该凭一个人脸上所表现的样子和心理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年纪吗?她认为吴宇这样说是不正确的,于是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的衣服确实是高中时买的,但是衣服都是这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你自己还不是穿了件橙色的衬衫吗?我也并没有说你是初中生。我们不能凭一个人的衣着去评判一个人,再说这些衣服都是别人设计出来的,我们还是要真诚实际地去说一个人幼不幼稚,就是说这个人本身怎么样。”
吴宇赞赏地看着张海清,虽然她的解释还是让她显得幼稚,但是他看到一个孩子纯洁得一尘不染的心。她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但却有一套非常完整的价值体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都融入她的价值体系中,使她有非常严明的行为准则。
他悠悠地对她说:“你说得对。”
张海清为他的认同感到非常高兴,她继续说下去:“其实不可能凭一个人的衣着、长相去评判一个人,你看高更和凡·高穿得破破烂烂,我们就要去嫌弃他们吗,可他们是那样伟大。就算是哪个人身上发出一阵阵臭味,我们也不能说他怎样,发出一阵阵臭味只是发出一阵阵臭味而已,我们不能单凭一些这样的东西就去评价别人,这样太肤浅了。”
“嗯。”吴宇微微笑着对她点了下头,可是并没有跟她讨论什么,张海清也适可而止。她为自己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而内心感到幸福、充实,她并不怎么在乎吴宇有没有什么话说,她早就看出来了,他人还不错,可他们不是一类人。
他们的晚饭在海边的悠闲时光中结束。这里生活过得轻轻巧巧,看起来屋内的光线渐渐超过外面的光线,门外面黑了下来,风扫过大街,非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