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为北辰翰之前，我只是一个乞丐。我生于贫家，长于动乱。因了苛税，饥荒，天灾人祸，不得不东奔西逃，四处流离。我的父母早已离散，乱世烽火频起，连自己尚无法保全，又如何能顾及到羸弱幼儿？
我独力长大，拼了命的要活下去。我过早识得世间残酷冰冷的真相，我和别人争抢打斗，打人或是被打，争夺食物和容身之处。渐渐地，我不知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活着意趣寥寥，死又不舍，终日浑浑。
直到我无意间撞到了一辆马车，遇见了我命定的女子。那一日，她素手掀开轿帘，居高临下，细细打量我，眼神清澈，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高傲，却难得不惹人厌烦。
她目光凝住，我站在那里，穿着仅可蔽体的破烂单衣，蓬头垢面。而她衣锦红妆，艳胜云霞。我任由她打量着，毫不避讳的迎向她的目光。
她倏忽笑了，那样的笑容叫我一瞬间陷入，失了心魄。乃至于她俯首，对我说完“你跟我走，可好？”之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要答应了。然而我还是问道。
“我跟你走，但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都可以。”她笑开万树花，嗤道：“只怕你要不起。”
她为我请了师父，教我习武，兵法，行军御下之术。我开始知道这个女子身份的不同寻常。但我什么都没问，我只是一日比一日用功，我想，我不能做永远被恩赐的那个人。
而当我终于学有所成，我也知道了一切我想知道的事情。那个女子居然是亲王之女，当朝的和盈郡主。而跟我一样被她挑选并训练的人，其实不在少数。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心里竟隐隐感觉到愤怒。原来她并没有对我另眼相看，原来我和那许许多多人在她眼里并无差别。
我一言不发，从此拿了命去拼，没有谁能敌得过一个亡命之人。最后我打败了所有的人，终于走到她面前。她站在高台上，瞧见最后拄剑而立的人是我，笑了，转过头挑衅似的对他身后的少年说：“都彦哥哥，你看，我的眼光没错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少年，眉眼间清贵高华，能与她如此亲密，想来身份不俗。他垂首轻笑，取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她手心，道：“是，我输了。这玉佩便给你罢。反正到最后什么都是你的。”
我恭顺的立在下首，只盯着我手中的剑看。剑上鲜血缓慢汇作一处，滴滴落入泥土。最后我横剑于顶，拜倒在他们足下。
他们走下台来，那男子亲手扶起我。她却抱了一个长匣走到我面前，冷声道：“我要你誓死效忠，愿否？”
我苦笑。从来就没有不愿的理由。
她取出匣中的长剑递与我，我伸手接过，随即划上手臂。血液奔涌，我面色不改道：“若生逆反之心，必受剑噬。”
我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试图要还天下太平，创造一个他们的天下。我其实不太懂得，他们已经是皇室的人了，都是亲王的子女，却要亲手推翻自己的王朝。这些不知疾苦的人，却要口口声声的说救黎民于水火。
我沉默，我什么都没有，至始至终，只有我的一条命而已。我替他们攻陷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打败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我受了多少伤，已经数不清。可是每每战后听得她的赞赏，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江山大半在握，我们生了分歧。都彦明明早已察觉我对和盈的心意，却偏偏在此刻借题发挥。我知道，他这是要我识相，功成身退。我本来，就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当这把刀会伤到己身的时候，要么弃，要么毁。
我看着和盈，我只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在她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可是她只是看着都彦，连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我苦笑了一声，转身回了营帐。我收好我的东西，这么多年，南征北战，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我并没有什么可带走的。我最在意的东西都留在这里了，我要带什么走，还有什么区别么。我欠他们的，都用一身的伤痕还给了他们，我并不亏欠他们了。他们或许有亏欠我，可给不了我想要的补偿，那什么我都不要了。
我抚着乘光的鬃毛说：“这么多年，陪我出生入死的只有你，如今，到咱们走的时候了。”我翻身上马，月光凄凄冷冷，这感觉，真是像极了多少个战胜后痛饮狂醉的夜晚，她亲手为我斟上的那一杯梨花酿。
我骑了一段长路，下了马，牵着乘光，缓缓地走。我想，为何我还是这样无用。多年前我无力与都彦一争，可是如今仍然没有么？不！不是的，战场上，带着士兵们浴血杀敌的人是我，他们认得的人也是我，而不是都彦。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放手就放手？属于我的东西，我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我正欲回身上马，却听见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怀疑我出现了幻觉，然而月光下，渐渐在我眼里清晰的，真的是和盈的脸。
她翻身下马，紧走几步到我面前 。她微微仰头看我，脸上还有层层红晕。我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蓦地伸手紧紧拥住她，低头吻住了她。这是做我一直以来的渴望啊，然而此刻我怀中温热芳香的身体，热烈的唇齿交缠都在提醒着我，这一切并不是我梦寐中的幻觉。和盈并没有推开我，她并没有拒绝我，这几乎让我欣喜若狂。然而正当我深深沉迷的时候，都彦的声音冷冷的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我松开了和盈，把她护在我身后。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和都彦面对面平等的说话。以前因为出身，因为和盈，我在他面前一直有淡淡的自卑感。然而此刻和盈在我身后，就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可以丝毫不怯的和都彦当面对峙。我略带挑衅的看着他，说：“你不都看见了吗？”
都彦看向和盈，他问她：“和盈，你告诉我，你喜欢这个武夫吗？他不过是我们的一颗棋子。”
我的手紧握成拳，死命控制着自己不去打他的那张虚伪可厌的脸。和盈站了出来，伸手掰开我紧握的手指，然后和我十指交握。她看向都彦，说：“都彦，或许我是对不起你，背弃了你我自幼的婚约。但是就算陈翰是一颗棋子，他也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现在棋子的主人爱上了这颗棋子，同样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都彦仰天笑了，说不出的嘲讽，“姜和盈，你我自幼定下婚约，出生入死多年，如今你竟要为了他背弃我么？”
“够了。”和盈打断他，冷冷道：“出生的是你，入死的……恐怕却是我罢。陈翰对我的心思你早已明了，可你却利用他对我的痴心，让他为你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你可曾记得我深陷迷雾阵那一次，你不想为了我分散兵力，唯恐敌人设伏，一直犹豫不决。是陈翰只身独闯阵救了我。那时你的选择是江山，陈翰却选择我。”
“都彦哥哥，”和盈的声音渐渐软了下来：“我和陈翰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一个天下，我们可以拱手相让。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么？如今你要逼陈翰走，可以。我知道，他若留下来，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势必对你上位有所阻挠。所以我和他一起离开。只请你成全我们。”
都彦沉思，神色复杂。和盈的确看准了都彦的心思，却未必能估得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们三人都一起沉默着。夜风很冷，狠狠地砸在我们身上。我突然想起金戈铁马的轰烈岁月里，我们以豪迈不羁的姿态，畅意笑谈，指点江山，看着一片片的山河臣服在我们的脚下，划上属于我们的印记。而如今，我们却在这里，彼此不肯认输，却都在渴望对方的妥协。还好，和盈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她就够了。
我叹息，对着都彦说：“你若成全我和和盈，我保你百年江山。”
“陈翰，”和盈焦急的叫我，“你疯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对着她微笑：“为了你，什么代价都受得。”然后我转向都彦，挑眉道：“不知道这个条件，你可满意？”
都彦看着我与和盈紧握的手，冷冷笑道：“陈翰，你还是真是万里江山不及美人一笑。好，我答应你。”
“希望你遵守诺言。你知道，我随时都能把你从王座上拉下来。”
都彦此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说：“好。”
我拉着和盈跪下，向都彦行叩拜礼。
“微臣携内人陈姜氏，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彦背转身去，道了声“平身。”我站起来，瞧见他远去的背影甚是孤寂。
与我何干呢？各人的选择罢了。我拥着和盈，就是我的所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