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万朝阳,伊春一下子将丛苇拥抱进怀里,用力拉着她的头发,尖锐地大笑起来。
“丛苇,三万哪!你太厉害啦!我都没指望八万能拿下来呢!老天有眼,让咱们堤外损失堤内补!那些盆盆罐罐值几个钱?有本事就再来砸呀!去他娘的华氏家族!”
丛苇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简直就像天上掉馅饼砸着了脑袋一样,晕晕乎乎的。她想,那个万朝阳,不是个弱智就是个傻子,五万块钱一年,别说在流水小区单门独户的别墅,还外带花园、游泳池!就算是普通小区的房子,那么大的面积怕也不止五万呢。看来她们的确是捡了个大便宜啦。
心情一好,连日来的烦恼一扫而光。丛苇也忍不住紧紧地拥抱着伊春,两个女人在俱乐部里又是跳又是闹,高兴得一塌糊涂。
“丛苇,我发现你简直就是个做生意的天才耶,自从咱们俱乐部创办以来,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瞌睡了就有人来给你送枕头!这家伙,我们的俱乐部要是不发,简直就对不起你的一路好运啦!”
“哈哈,生意场上得意,感情上就失意。说不定,这都是许戈飞给我带来的运气呢。”丛苇有些自我解嘲地调侃道。
“嘿嘿,你还别说,这个万朝阳同志,可不就是许戈飞的老同学吗,人家一下子就给你省下了三万多呢!咋样?今天晚上,是不是该好好犒劳一下那位可怜的同志呢?”
伊春这一说,倒是勾起了丛苇的心事。尽管她非常讨厌那个一见面就挠人手心的万朝阳,可是,她已经答应人家,说是有时间要宴请他的,还说好了要许戈飞和夏雪作陪。当然,夏雪她完全可以当笑话来谈,万朝阳也不可能非逼着她把那女人找来不可。不过,要是许戈飞也不到场,怕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然而,她怎么跟许戈飞说呢?那天在医院里,为了刘贝拉的事情,丛苇觉得已经欠下许戈飞一个人情了。如今,前一个人情还没还上,又欠下了一个人情,她觉得这口还真不好开呢。
想到这些,丛苇有些难受地叹息了一声。她松开伊春,独自坐进沙发里,点燃了一支香烟。
“丛苇,不是我说你,你和许戈飞的事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都已经快两年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消解不了啊?你就心甘情愿这么耗下去?要我说,要么就离了算了,要么就干脆谁也别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再回到从前那样过日子得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好年华呀,难道你就让日子这么没滋没味地过下去?亏你能耐得住寂寞!”
伊春见丛苇不高兴,也有些黯然神伤。
这两年来,她是亲眼看到了丛苇的不甘与不舍,作为一个女人,她深深地懂得那份坚守的不容易。可是,她也不忍心眼看着丛苇快要奔四的人了,还这么在感情上遭受非人的折磨。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丛苇,实在不行就干脆放弃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怎么就非得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可呢?何况丛苇的条件又一点儿也不差,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许戈飞好得多的男人呢。可是,每次都遭到了丛苇的严词拒绝。时间久了,连她也搞不明白,70年代出生的人,为什么骨子里都这么黏黏糊糊的,没个果断劲儿呢?如果是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早他妈一蹦二尺五离了!
丛苇被伊春触动了心事,干脆也不再伪装,垮下脸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要说她还爱着许戈飞吧,她偏偏又不肯原谅他的过失;要说她早就痛恨了许戈飞呢,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她一直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呢?或者说,那样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让她知道呢?如果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她甘愿用生命来爱许戈飞;如果那件事不让她知道,她也仍然可以死心踏地地做一个好妻子。
可是,所有的如果都仅仅是如果而已,而生活是不承认如果的!
丛苇知道,她是陷进了自己设置的心狱不能自拔了。
自从知道有个夏雪存在之后,凡是她听到关于“夏”和“雪”的音,都会使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凡是那些同学聚会的消息,都会引发她无限的想象和联想;凡是那些宣扬感情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都会遭到她的嗤之以鼻……
后来,又添了个梅艳若,虽然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单凭道听途说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已经不愿意去证实什么了,只是将自己更深地掩埋进往昔的岁月里,百思不得其解地追问:为什么?
可是,这世间,情感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为什么的!
父亲知道了她跟许戈飞之间的事情之后,说她是个绝对的完美主意者。而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感情也一样,求其绝对,就是“自苦苦人”!她觉得父亲虽然诸事不问,但看问题却非常犀利,简直是一语中的。
她可不就是一个完美主意者么?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去追求什么,可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圆满与完美的理想,却早已经根植于她的骨髓血液中,成为一种病态!读明史的时候,她最欣赏的就是那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也希望能够像郑板桥那样“难得糊涂”地混下去。可是,一谈到现实生活,真要让她在离婚与和好之间选择其一,她又开始犹豫不决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丛苇也清楚,最初的原因已经不成其为她和许戈飞持续冷战的障碍,而是她这种无法自拔地对感情追求完美的态度。如果这事放在一个普通的女人身上,也许早就烟消云散了。可是对于她来说,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大坎儿。每次一想到自己并没有做对不起许家的事情,而许戈飞却意外地这样对她,她就觉得不可思议,就觉得无端地受了天大的委屈。有时候,她甚至渴望自己能变成一只飞虫,钻到许戈飞的心里去看看他的思想深处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时候她又竭尽全力地去回忆出事之前的那些细枝末节,然后对照许戈飞的言行举止,去验证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他现在对她还有多少真正的感情……
丛苇知道,她是彻底钻入一只尖细的牛角尖里去了,路是越走越窄,思路是越来越混乱,日子是越过越觉得索然无味。她现在看男人,总是不自觉地就带上一种鄙视的眼光,尤其听不得人家说某某的老公多么的痴情、多么地爱护自己的老婆之类的话。一听到人家发表这样的言论,她就会不自觉地发出冷笑,还要愤愤然地进行一番抨击,直到将人家反驳得哑口无言,她才觉得过瘾,才觉得解恨。
由于丛苇跟婆婆一家人相处得非常和谐,在单位里也是有目共睹的好人缘。所以,每年单位评选五好家庭,丛苇都是第一个被提名的人选。她也总是以此为自豪,每每数着那些奖状,谆谆教导一些年轻的女同事,该怎样为人妻子、为人母、为人媳……
可是,自从许戈飞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她已经连续两年拒绝参加五好家庭评选了。不仅如此,谁要是在她面前夸奖她是贤妻良母、是好媳妇、好嫂子的时候,她都要冷眼相向,扔下一句“不是贤妻,是被人嫌弃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人,搞得大家都莫名其妙。
时间长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谈论家务琐事了。
……
见丛苇开始掉眼泪,伊春赶紧走过来劝解:“得得得,我不说了好不好?每次一谈起这事,你就知道哭哭哭,哭泣能顶个屁用啊?眼泪能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冲洗掉吗?还是哭泣能像个男人一样陪伴你度过那些漫漫长夜?”
伊春一边说,一边拿毛巾替丛苇擦着脸上的泪水。
听了伊春的话,丛苇哭得更伤心了,泪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几乎将一条毛巾全打湿了。
俱乐部创办以来,风风雨雨中,三个女人不离不弃,互相支撑着,她们之间的友谊已经深到比亲姐妹还亲的程度。虽然平时也会因为一些事情发生口角,甚至有时候还会大吵大闹。但是,吵归吵,闹归闹,吵过了闹过了,一天的云彩也就消散了,她们还是好朋友。
平心而论,出轨俱乐部的成功,在丛苇看来,并不是因为赚了多少钱,而是她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存在的社会价值和人生意义,以及她在这个日益壮大的集体中获得的温暖感和认同感。
自从出轨俱乐部成立以来,丛苇的空虚得到了很好的弥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个俱乐部拯救了她濒临绝望的信念,让她的情感在许戈飞缺失的日子里,有了依托,有了归宿。
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俱乐部,使她和刘贝拉、伊春的感情越来越深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所以,在伊春面前,丛苇从来不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
“罢罢罢,算我倒霉,遇到你这样一根筋的傻女人。”
伊春叹息着,起身给丛苇倒来一杯水,再绞一把热毛巾,替她擦试着脸上的泪水。
“你平时给那些遭遇伤害的姐妹们开解的时候,总是头头是道,小嘴巴巴地说得天花乱坠,死的都能让你说活了。可是,轮到你自己了,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你这不是跟自己较劲吗?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大度能容天下人难容之事的女人,想不到却如此小肚鸡肠啊!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不就是跟曾经的女友又死灰复燃了吗,就值得你这么用一生去赌气?你是在跟谁赌气呢?当然是跟你自己啊我的傻姐姐!”
“我就是想不通,既然他还爱着我,为什么要跟夏雪重新来往?既然他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我说到离婚他就跟我急?还有,既然当初他那么爱夏雪,为什么要选择我来做老婆?我就是想不通,一百个想不通,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为什么男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不考虑一下女人的感受呢?阿春哦,你说要是日子从头再来该多好啊,我们为什么回不到过去了呢?”
丛苇像个无助的小孩子,睁着茫然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伊春。仿佛伊春才是个心理学医生,而她,只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妇女。
伊春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地望着这个为情所困的女人。这样的问题,丛苇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她们也不知道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每次在她们的劝说下,她都好像明白了似的,下决心不再在那些烂事上纠缠不休,而是从头收拾旧河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隔不了几天,她就会又回到那个问题上来,纠缠、盘旋、反复询问、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弄得伊春和刘贝拉老怕她哪天突然承受不住,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嘣”的一声断掉了。
现在,反复出现了多次的问题,又摆到了伊春面前。伊春觉得丛苇几乎已经成了第二个祥林嫂了。可是,她理解丛苇心头的那种挣扎、那种矛盾、那种丢不下拾不起的感受,正如一块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扔了还可惜。
伊春也相信,这种感受,只有女人才能感同身受,那些兽性比人性大得多的男人,是绝对体会不到那种绝望的心情的。
伊春知道,要想让丛苇从感伤中暂时走出来,除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之外,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这也是她在跟丛苇多次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逐渐摸索出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伊春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突然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啊呀,光顾了跟你谈论这些没用的事情了,我都忘记已经到放学时间啦!”
伊春说完,就故意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知道,丛苇还要去接林黄鹂回家,不会不着急的。
果然,丛苇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瞪着钟表说:“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呀?转眼就放学了!不行,我得赶快去接黄鹂了,晚了怕她等不及呢。”
丛苇说着,顾不得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拎上小包就往外跑去。
望着丛苇匆匆而去的背影,伊春偷偷地笑了:这一招果然屡试不爽啊。每次丛苇把自己逼进往事中不能自拔,伊春实在没办法时,总是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转移开她的注意力。也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把丛苇从无边的伤感中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可是,等到丛苇的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伊春又禁不住伤感起来: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怎么就会遭遇到那些伤心事呢?许戈飞啊许戈飞,你可真是个不知餍足的男人啊!
伊春低下头,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既然丛苇一直很怀恋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既然丛苇对许戈飞的爱情还没有完全绝望,那么,她何不从中扮演个红娘的角色,为他们两个人感情上的裂缝和上一把稀泥呢?
想到这里,伊春禁不住有些兴奋起来,为自己突然而至的灵感。
伊春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既然想到了,那说干就干。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凌乱的俱乐部,哼着小曲儿向不远处的花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