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子刚给王大爪子揣上娃时,犯口犯得厉害,嫌苦苦菜搅和着山药蛋又苦又麻,不抗饿还没甚滋味。二女子新媳妇那劲头还没过去,爱撒个娇嫩,屋里屋外地唠叨过两次:这辣麻山药蛋和苦菜就没个完了?唠叨到第三次,王大爪子劈脸就是一巴掌,二女子脸上的爪子印印硬是半个月没褪下。二女子嘤嘤地哭泣,王大爪子火冲冲地说:你是耕地了,还是驾辕了?有这茶饭吃,还不是好草料?!
二女子脸上有巴掌印,不愿见人也得见,推碾子挑水田头送饭,人就知道了。五里村的乡亲们都说:该打,该打。这鸡飞狗跳的年月都快赶得上官兵讨丹丕勒老爷抗垦了,她还犯口?该打,该打。婆姨们见了二女子,就嗤嗤地偷笑。村上的乡亲们最见不得馋嘴的女人,以其丰富的联想,认为闹犯口的婆姨废男人。二女子觉得冤得慌,就去娘家诉苦。娘家不远,站在自家门口,就能瞭见娘家的烟囱冒烟。她娘说:你咋敢了?这烟捐都快把人逼圪蹴下了,你还不忍着点?垦局、洋堂、王爷还有东家,全都一个鼻眼眼黑上了黑界地,抗捐的杀头,逃捐的监入狱,官家要挨门挨户收捐哩。二女子说:不是民国了,这黑界地咋还没个太平岁月?她娘说:我看这回是圪蹴下了。咋就是咋,黄鼠狼难叼窝脖子鸡。二女子想人全窝脖圪蹴下了,你还要咋?黑界地有句老话,叫做:吃不怕,穿不怕,就怕老当家的圪蹴下。庄稼汉子这么脖颈子窝下一圪蹴,就告诉你:咋就是咋!管你是提刀拿枪的,管你是收捐收租的,你冲爷爷来吧!来!来!黑界地苦歪歪的庄户汉子还这样乐呵呵地唱道:
自家的地自家的粮 自家的山曲自家唱
走夜路不怕鬼打墙 窝脖圪蹴出个爷爷样
天擦黑,鸡上架,王大爪子又要办那点夜间事。二女子这次没有贴上去,身子僵僵的,就像一板子肉。王大爪子涎笑着说:驴马怀驹驹才不起骒,你这是咋了?说着,就使劲搬二女子的身子。二女子动也不动。王大爪子败兴地说:收烟捐的鳖孙还没有咋,你倒先张狂开了。咋?连伊也不让日了?二女子发着狠说:就不让,就不让。王大爪子扬起了手臂,二女子一挺肚子说:你冲这地方打!王大爪子恨得干咬牙,拳头扬起又放下。他说,这会儿先放过你,便光着身子坐在炕头上抽旱烟。
二女子侧着身子佯装睡觉,就像一颗磁磁实实光光滑滑的大冬瓜。王大爪子斜着眼睛看了一阵,噗地笑了。二女子说:你喝上黑老鸹尿了,笑得牙龇转?王大爪子眯缝着眼睛笑,想起前几天京城来的几个光鲜人物,由垦局的督办杨老爷陪着,在村里村外说着满嘴文明话儿。说是要号召新生活,提倡人有厕所驴有圈,不要随地大小便以及不许光膀子,早晚刷牙漱口什么的。一村人笑得肚子疼。杨老爷还让村上找来几个眉眼周正的人和这些光鲜人物在这五里村上唯一能接人待客的金老万家中座谈,特意叮嘱村上的管事赵良找些会说话的人,别找一棍子打不出屁的憨鳖。王大爪子正在地里割烟,便被老丈人赵良吼了来。来到金老万家,正见村上几个有头脸的庄户汉子在嘿嘿憨笑,光鲜人物们一脸严肃。一位身着绸袍,架金丝眼镜的老先生正在询问:业余时间你们干些甚?业余,这个新名词搞得几条汉子挖着头皮看金老万,金老万倚着被垛子眼皮皮都不抬一下。杨老爷说:咋连这个都翻不清?金老万说:你吼甚?这又不是你那垦局衙门。老先生忙摆手:业余,就是说你们泛完了舟,放完了家畜,忙完了地里的庄稼活你们还干甚?比如说晚上……这回王大爪子听明白了,挖挖头皮说:晚上做甚?能做甚,就是日婆姨。几条汉子笑眯眯地应和道:对着哩。杨老爷说:现在要讲文明话,炕头上的事说它做甚?老先生说:有开头就好。那我问你,你说等日完了呢?王大爪子一拍屁股:那就歇了,歇完了再日。杨老爷沉下脸说:你是有意放刁!金老万拍拍手说:咋了?咋了?我看这后生说的全是实话哩。后来,这段对话显现在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调查室《边疆调查报告之二》中的“沃野设治局社会礼俗一节中,仅剩下了这样几句:治内人民,十分之九均以务农为业。因社会生活极其简单,以故全境居民,无何娱乐之可言。二女子说:你点长明灯哇!小心官家定你聚众抗捐哩。王大爪子说我日官家他娘!吹灭了灯,摸摸索索地往二女子身边贴。一面贴,一面乖哄:等烟局的小火轮蹿过去,我过河曲拿烟泡颗颗给你换好吃的。二女子说:你想挨鳖孙们的大炮子儿哇!就这村里人还戳点我嘴馋伊也馋,没白没夜要老汉哩!你别碰我。王大爪子说:我知道哪个河湾子里有大鲇鱼,立了秋正肥腾腾哩。我像小时一样去河湾里摸给你吃,正肥腾腾哩,好我的二女子。王大爪子这么一央告,二女子的身子就有点软不唧了。”
王大爪子扳着她的肩头,挺直身子就发憨,吭吭哧哧地就往二女子的肉里钻。二女子呼喘着说:你个王八爪子下手这么狠,一巴掌把人家的白脸脸打成发面锅盔,你还好意思日?说着,热身子一扭一扭的。王大爪子双脚一蹬一弹地说:瞧你这里面像黄河冒泡噗噗唧唧地闹响动。又是一声声二女子,肥腾腾地瞎呢喃,还摸索二女子的肿脸问还疼不?二女子宛转成团说:快日你的。
天要明时,熟睡的王大爪子被一阵巴咂咂的声音闹惊醒了,他睡意朦朦地想:人骚笑,马骚叫,猪骚巴唧嘴,狗骚跑细腿。日他个老先人的,谁家的老母猪跑到我家的炕头上犯骚起骒了?他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仄愣起耳朵听,原来是二女子在巴巴咂咂地咽口水。王大爪子鼻子有些酸凄凄,他擤鼻涕,就像官兵鳖孙的汉阳造放得一样响。二女子也醒了,揉搓着哆目糊说:我梦见你捞得大鲇鱼了,调货也放得齐全,嘟咕咕,嘟咕咕,那香气飞得……她说着,伸直脖子吞咽着口水。王大爪子闷声说,睡哇,自己却摸黑下了炕,屋里屋外一阵胡乱摸索。二女子光着身子坐了起来说:你闹腾甚?这天还麻阴阴的。王大爪子说:趁天不明,到河湾下套子去,你等着吃大鲇鱼吧,让咱娃也长得肥腾腾的。
二女子一把抓住他,就往炕上拉:你扑死哇你!我娘说昨晚上我哥在河滩上差点让查私烟的官兵打着,炸子儿在头皮上乱飞,怕人不?王大爪子说:我抓鱼犯甚罪?洋堂里的人说国贤是抗捐的甚党,还有老掌柜家的金子小姐,全是跟官府别着劲儿来的。二女子说:可不敢乱说,你没见,官家眼珠珠都红了。这三更天的,碰见烟局的小火轮还不是把你往死里打?真有个长短,我咋办?咱那没见天日的娃咋办?
正说着,河滩上响起了枪声,枪弹打着唿哨从屋顶掠过。二女子贴在王大爪子胸前,就像刚出锅的糕,软扑塌塌的。王大爪子说:不怕,有我哩。他抚摸着二女子那湿濡濡的头发,那浓郁的汗馊味泔水味让他心醉,他颤颤地叫了声,二女子。二女子甜甜地答应了一声。这声音还在屋里灵灵发颤,王大爪子又脱了个赤马红条钻进了二女子的暖被窝里。二女子问:我的身子好不?王大爪子答:好绵活哩。二女子问:绵活好不?王大爪子答:舒坦死我了。二女子惊叫说:天,你涨得真没样,小心碰着娃。王大爪子不住气地呼喘,就像在黄河滩上耕地的一只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