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爪子叫王奎。二女子是赵良的独生闺女,就叫二女子。赵良说女娃还起甚名字,二女子就挺好。她娘说虫虫草草都有个名字,赵良说你就是给她起个洋魔名字,她还不是让男人当马骑。天年还不错,人有口粮驴有料,要闹饥荒,我早把狗儿的浸进黄河里淹死。她娘吓得抖成了团,紧紧地抱着二女子连个大气都不敢吭。二女子他大赵良,原先是横山县一个大户看家护院的把式将。长得五短身材,周正墩实,会打旋风脚,会使大片刀。旋风脚旋起来呼呼生风,大片刀舞起来一片寒光。赵良一点也不良,不知怎么和大户家识书认字的小姐由眉目传情发展到了被窝里,还搞鼓了肚子。大户气得胡子分了叉,一溜摆出了两张明晃晃的大铡刀,要把小姐和赵良一铡四段。大户家的太太吃斋念佛,见不得血光之灾,就给赵良和小姐透了信。赵良拉上小姐就跑,不歇气地过明沙,钻柳林子,直到瞭见了豁牙露齿的边墙才长出了一口气。小姐告诉他,这边墙就是明长城,赵良说过了边墙就下了蒙地,小姐说,就是到了爪洼国,我也和你相跟上。赵良本来走得迷迷茫茫,被这爱情的话语一滋润,立马像饿牲口见了料豆子,走也生风,跳也生风。他连拉带拽把小姐拖上了边墙垛子,时值盛夏黄昏,残阳西坠,天地一片殷红。边风飒飒袭来,小姐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爽透亮。
赵良把小姐揽在胸前,咬着后槽牙说:天当床,地作被,咱就在这畅亮亮的地方赤肚子睡下。让这亮红日头看我赵良咋日婆姨。小姐说咱们是明夫妻了,要拉着赵良行大礼。赵良说都刮野鬼了,的礼不礼!可还是跟着小姐拜了天地娘亲。拜完,赵良顺手给了小姐一个大耳光子,小姐知道这是拜堂威,就跟新媳妇迈火堆去邪气差不多。可这巴掌下得重了,小姐一阵晕眩,赵良说夫妻就得明夫妻理,以后手轻手重了也怨不得别人,谁让咱是夫妻呢?小姐眼里噙着泪珠珠点头说:以后你拣肉厚的地方下手。赵良说这还由你了?小姐说我疼哩。赵良说疼才记得住,好婆姨都有好记性。赵良拣了个松软的沙坑让小姐躺下,说这地方绵活。小姐慢慢地脱衣裳,泪蛋蛋扑扑嗒嗒地顺着脸颊往胸襟上滴落,赵良说喜庆的日子你哭个!三下两下把小姐剥成了个大白兔子,重重地摁倒在沙坑上。一番揉搓,小姐滚成了个沙蛋蛋,真的变成了个披头散发,满脸沙屑土灰的赵良婆姨。
赵良呼呼地睡着了,小姐借着如水的月光在边墙的沙壁上用指甲刻下了这样一行小字:
横山赵良刘淑娴天作地合之处刘淑娴是小姐的名字,可小姐知道,今生今世,今世今生刘淑娴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
翌日,天泛青光时小姐冲横山县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跟赵良出了边墙,灰眉土眼地踏上了鄂尔多斯游牧地。赵良引着她顺着河道走,找着牲口踪,跟着羊粪蛋驴粪球走过了毛乌素沙漠鄂托克草地。沙窝窝里避过风,树杈杈上躲过狼,睡过蒙古包,钻过牲口棚,眼见着死过去了又眼见着活过来了。小姐熬炼得像一段黑炭,精神得似乎碰见火苗子就能腾腾着起来。赵良更不必说,就差腾云驾雾了。一次,他俩沿着准格尔山地的一条孔兑走,孔兑是蒙古语,即河道的意思。准格尔山地有名有姓的就有八大孔兑,像恶龙横冲,把准格尔山地撞得支离破碎,全都恶狠狠地扑向黄河。孔兑两岸是赭色的山峦,光秃得狰狞恐怖。孔兑是打摆子河,上午是泥浪翻滚一片汪洋;晌午又变成一片沙滩,干得都能生起烟来。准格尔山地的驴马牛羊都知道溜着边儿走,山洪袭来好蹿上岸去。我们不得不承认,熟牲口有时要比刮野鬼的人聪明。
刮野鬼的赵良和小姐沿着干涸的孔兑走过来了。孔兑中央有条淹脚脖子的小溪,不言不语地细细流淌。亮红晌午,艳阳高照,小姐赤着脚片子在水里踩得叭叭唧唧,几只沙鸡探着短脖子在溪边饮水,被小姐惊得嘁嘁喳喳一蹦一跳的。赵良心情不错,他知道沿着这长长的孔兑走下去,就是无边无尽的黄河长滩,那是口里指边墙以内的乡亲们别妻离子抛家弃业拼死扑去的好去处。那曲如泣如诉的《走西口》,就是在这条充满凶险的道路上,西部汉子们泣血吼成的。赵良胸中一阵胀鼓,嗓子眼眼痒得像有小虫子爬,他啊啊哇哇地喊了几声,荡得两岸沟壑山峦一片此起彼伏悠悠荡荡的啊哇声。
小姐说:你把崖娃娃引出来了。据说崖娃娃是隐在山沟垴畔中的调皮的小精灵,有千千万万,你吼甚,他学甚,专给路人解忧闷。赵良喊:你出来!崖娃娃们也喊:你出来!小姐喊:我看见你了!崖娃娃们也喊:我看见你了……错落参差,悠悠长长。赵良和小姐笑了起来,崖娃娃们也陪着他俩笑。
见赵良兴头好,小姐撒开了娇:我累了,想歇了。赵良兴头好,也就由着小姐撒娇:咱就歇歇。瞧你这头发灰松松的,黑老鸹都能做窝了。趁水好,阳婆又好,你把头发洗洗。小姐道:你帮我解辫子。赵良瞪起了牛眼:你还想让我做甚?小姐赶忙动手解辫子,又自己在湿沙滩上挖了个小水洼,不一会儿清凌凌的水就溢满了。她刚把头浸进去,就觉得水抖颤得厉害,脚底下也像通了电。赵良蹿起喊:不好!小姐扭头一看,吓得张大了嘴巴,嘴巴还未合拢,迎面扑过一股黑风。二里多宽的河道上,陡然蹿起一房多高的浪头,拥拥挤挤,扑扑腾腾地压了过来,其声势如天塌地陷一般。赵良喊,快跑!小姐撒腿就往对岸跑,没跑几步脚下已是一片泛着黄沫的红泥浆,眨眼就没过了大腿根,他俩踉踉跄跄,被红泥浪头打得摆摆,好不容易蹿到岸边,赵良回头一看,小姐还在十步开外的泥汤里挣扎,水已没过她的腰部。一排裹携着树木、石块的巨浪,正在呼啸着冲小姐砸来。赵良眼珠珠都红了,像屁股上被刺了一刀的马儿那样跃起,三跳两蹿冲到小姐的跟前,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岸上拖。人刚爬上坡,那排浪头擦着他们的后背跃了过去,满河都是桌面大滚动的石块。他俩都滚得像泥猴一般,小姐扑在地上说:我那神神,怕煞死人!赵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河山水,觉得不该在这一马平川的河道上失蹄,全是这婆姨撩拨的。本想狠捶她几下,可一见小姐全身上下被山石树木碰得青一块,紫一块,便软了心。先记下,赵良思谋了半天,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的让步。
小姐死里逃生,自然是非常庆幸。她说:这天蓝瓦瓦的,日头这么大,哪儿来的山水呢?赵良说:人能瞭见多大的天?谁知道哪达达下雨哩。小姐道:人才是井底之蛙。你说在这黄天底下,人不是虫虫草草是甚?为了显示人的可怜,小姐凑到赵良的跟前,含情地说: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赵良说:我把你压在胯下,就是你的天!天是那样好当的?婆姨是那样好日的?赵良说得平平稳稳:人该舍命就得舍命,命是干甚的?小姐感动得一阵呜咽。
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喧嚣的孔兑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赵良催着赶路,小姐的肚子却闹腾开了,赵良的后代自然会闹跟头把式,小姐疼得连翻了几个滚,一个皱巴巴的肉团便落了地。赵良提起一看,立即咧着嘴笑了。小姐的肚子很争气,刮野鬼的路上生下了国栋。在五里村住下三年头的时间,又生了国梁、国贤,一色的大胖小子。赵良说:老辈辈讲穷汉儿多,赖瓜子多,我算是信了。说是说,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的。后来,小姐的肚子就坐不住胎了,好不容易生下一个活的,还被赵良提着脚脖子扔进了黄河里。小姐哭得胖眉肿眼。赵良说:不是我心狠,天年不好,没多余口粮养女子。鸡不吃还是羊不吃?你这肚子也该歇歇了,地该歇还得歇哩。于是,小姐的肚子就歇了两年,到国栋五岁时,小姐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收了秋,赵良喜洋洋的,二女子赶快从娘肚里钻了出来。
五里村的乡亲们都说二女子的命好,碰上了好年景,不像她的兄长,净赶上天灾人祸乱糟糟。国栋生在刮野鬼的路上,那大惊小险多得像六月的沙蓬棵子,一摞一抱的。国梁落地时,洋教士带着官兵圈乡亲们辛辛苦苦开出的地,自然有一番昏天黑地的搏斗,要不是赵良躲进了沙窝窝里,早被绑上石头沉进了黄河里。五里村一下就死了二十九条精壮汉子,几乎是家家戴孝。到国贤睁眼看世界时,这世界又翻过来了。前年祸杀乡亲们的官兵,又纠集乡亲们攻教堂,杀洋教士。把这些金发碧眼的洋魔们像绑死猪一样捆在扁担上,高抛到天上又狠落到地上,摔得血珠珠乱迸,直到成了一团团肉酱。赵良又是一身血点子,还不等身上的血腥气褪光,官兵又和洋教士言和了。乡亲们赔钱、赔地、赔牛、赔羊,赔得赵良恨不得拿细麻绳绳把国栋、国梁、国贤三兄弟的脖颈扎起来,这才天下太平了。该耕地的耕地,该喂鸡的喂鸡,五里村又是炊烟袅袅。滩上的首富金老万教训赵良说:人得珍重太平日子。咱走西口来这黄河滩上干甚?是过日子。人家洋鬼子来这黄河滩上干甚?也是过日子。蓝色的裤腰黑色的裆,谁也踩不了谁的行。我就不信洋鬼子能把这黄河滩运过洋去,咱们这些泥爪爪老百姓瞎地操心。朝廷再浑蛋翻来覆去烙烧饼,也比老百姓圣明。官府和教会言和后,就取缔了私荒。赵良汗珠珠摔八瓣开出的十亩地便被洋教士圈了去,正穷得光打炕皮,对金老万的教诲只有诺诺的份。金老万租给赵良三十亩滩地,说看赵良是条血性汉子,还减了一成租子。赵良自然是感激不尽,哆嗦着手指头画了押。回家给小姐说,小姐皱眉道:租教堂的滩地才收三成租子,头年还管籽种,金老万收你四成还合适?
小姐连生三胎大小子后,多少敢说几句硬气话。赵良心里也揪唧得慌,觉得中国人欺负起中国人来更没个深浅,颇有点哑巴让驴日了的感觉。赵良窝火,恼怒得冲小姐吼:我看你是皮痒痒,也敢吱歪个三长两短了。我种自家的地却给洋教士交租,这不是擦腚沟子自个日自个?我赵良站着一根,竖着一条,舔了洋人的腚,在这黄河滩上还活人不?小姐是读书识字的,自然懂得名节的重要,听赵良这么一说,忙自我批评道:我一个女人家就知道三多两少。可这事一沾上名节,有时就变得两多三少了。你就是当我鬼嚼,犯不上生气。赵良这才顺了气,吆上毛驴去耕地。耕累了,毛驴吃草他在松软的黄河滩地上躺成个四仰八叉,潮润润的土腥气浸淫着他的全身,赵良面对着苍黄的天,由衷地想:庄户人得有地种,有地种多好。
有地种就有收成,收成好了人够吃驴够嚼,还可以养闲人。比如说二女子,在赵良眼中就是闲人,在家中的地位比耕地的老白驴差点,比鸡啊猫啊强一些。吃的自然是残汤剩饭,穿的是国栋兄弟穿小了的破衣烂衫,其生存状态是有口气就得。小姐有时疼二女子,给她塞块干馍什么的,还不敢让赵良看见。赵良要是看见了,心情好就骂两句,心情不好就打几下,开打开骂时总是将小姐和二女子一锅烩。唯有进行床笫之事时,小姐才敢劝赵良几句:二女子不是你的种?咋跟仇人一样样?赵良道:好你了,我的娃娘亲,我跟自己的亲闺女有仇?我不想让她穿绫罗绸缎天天吃油炸糕哇,咱不是穷嘛!穷,可是一顶愁帽子。我看她有口气呼喘,咱当娘老子的就算天大的对得住她了。
一天,二女子悄悄地问小姐:娘,咋乡亲们都说我命好?小姐叹了口气说:有房子挡风,有谷米和山药蛋蛋填肚,不跑来跑去地刮野鬼,还不是好命?女子,你活着就是好福气。二女子像一只小瘦猫,小脸青黄泛绿,唯一双大眼睛滴滴溜溜放光。小姐把二女子揽在怀里,泪眼婆娑地端详一阵说:我女子长得袭人,好袭人。说着,扎起一只吱扭乱响的小凳子,踮着脚把手伸进一只吊在屋梁上的柳条筐里,探宝一样捏捏索索了半天,二女子蹲在地上仰着瘦脖颈看那只柳条筐,小嘴巴一蠕一动的。她知道那是家里的饭筐子,吊在梁上是防猫和老鼠糟践,也防国栋兄弟们零叼着吃。娘常叹:半大猴小子,吃死娘老子。小姐好不容易掏出一颗蒸熟了的山药蛋,像做贼一样双目逡巡四周,然后把那黄里透青的山药蛋往二女子手上一塞,说:别让你大他们看见,趁着温乎吃。
二女子接过山药蛋,就往嘴中一填,一下卡在嗓子眼眼上。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噎得脸发青,白眼珠子一翻一翻的。小姐着了急,手指头伸进二女子的小嘴里乱搅和,搅和了半天也不顶用,二女子已经抽搐开了。小姐慌了神,抱起二女子就往滩上跑,一路喊叫着:要咱娃的命哩!娃他大,要咱娃的命哩!娃他大,快来救咱娃的命!天地苍苍黄黄的,赵良像一只小蝼蚁隐在这广袤的黄河滩上。小姐放声嚎叫,一个光屁股猴小子闻声跑了过来。小大人似的问:大娘,二女子咋了?
小姐说快去找你良叔,二女子让山药蛋蛋噎着了。猴小子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瞪着小眼珠问:地头那么远,找见良叔,二女子还不得憋死?小姐急得转开了磨:奎子,那你说咋办?
这光屁股猴小子叫奎子,是金老万家的小羊倌。这年奎子整十岁,已给金老万家放了四年羊,羊铲子使得跟快枪似的。铲起土圪垃,指哪打哪,说打羊头土圪垃决落不到羊脖颈上。奎子看看脸色乌青的二女子,弯腰捡了根大拇指粗细的沙柳棍子,憨头愣脑地说我给她捅进肚肚里去。小姐说这能行?奎子说咋不行?你把她的嘴往大里掰。说着,奎子手中的沙柳棍就捅进了二女子的嘴中,还说我用劲哇。真的一用劲,二女子啊哇一声,嘴巴里涌出一股鲜血来,喘气匀了,白眼珠子也不翻了还站了起来,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水。奎子憨笑着,小姐说奎子真行,归根儿是个带把把的。爱爱地摸了摸奎子的小鸡鸡,奎子慌忙地用两条小黑腿儿夹住,小姐说屁大的猴小子还知道害臊哩。小姐正笑着,奎子却尖叫着跳了起来,原来二女子蹿到他跟前,在他的胳膊上狠咬了一口。二女子说让你捅破我的嗓子眼眼,你赔我的嗓子眼眼,赔!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