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二首(其二)
行路难:乐府《杂曲歌辞》旧题。《乐府古题要解》:“《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伤悲之意。”全诗二首,第一首以富家翁与东邻少年相对比,第二首以长安少年与读书者相对比,东邻少年与读书者均为诗人自己暗寓。今选第二首。据《高适年谱》,高适二十岁时曾游长安,此诗盖作于此时。一本两首次序颠倒。
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
五侯相逢大道边,美人弦管争留连。
黄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弃捐。
安知硏读书者,暮宿灵台私自怜。
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金鞭:金饰的马鞭。二句写长安豪侠少年风流俊俏,衣冠光鲜,家资万贯,富贵比天,骑上高头骏马,挥舞金饰的马鞭,前呼后拥,气派非凡。
五侯相逢大道边,美人弦管争留连——五侯:《汉书·元后传》:“(西汉成帝)封舅(王)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此处指长安达官显贵。弦管:丝竹乐器。此处指歌舞。二句写富贵少年遍识长安达官显贵,相遇路边,执手殷勤,语笑嫣嫣。华堂锦宴,笙歌燕舞,美人红袖翩翩,争献莺莺娇声、婀娜媚态。
黄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弃捐——斗:古代量具。捐:弃。二句写为结交此豪侠少年,怎可吝惜如斗黄金,少年片言只语亦贵重如山,岂可轻易捐弃,如过耳旁风。
安知读书者,暮宿灵台私自怜——:同“憔悴”。灵台:古代用以察天文星象、人间妖祥的观台。《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周文王所筑灵台故址在长安县西。《后汉书·第五伦传》注引《三辅决录》:“第五伦少子颉,公府辟举高第,为谏议大夫,洛阳无主人,乡里无田宅,客止灵台中,或十日不炊。”此处借第五伦事,喻高适于长安的穷困潦倒之状。
这首诗以长安豪侠少年纵色使财、交游贵宦的风流生活与读书少年贫穷孤寒、卑躬仰人的落拓境况相对比,暗寓诗人自己内心的悲凉和忧愤。高适方值弱冠少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虽家道中衰,而不甘于走科举、门荫入仕之途,流落长安,俯仰贵宦,冀得一睹天颜,成君臣遇合之佳话,以展大鹏九万里之志。而诗人羽翼未丰、涉世未深,虽腹有诗书文章,才兼王霸大略,却淹蹇潦倒于长安富贵繁华地、温柔香媚乡,既垂涎豪侠少年的骄横淫逸,又悲愤世道的艰难坎坷,青云之志的遥不可及。此诗鲜明的对比中即可见出诗人忧愤不平之气跌宕暗涌于字里行间。全诗感情丰沛淋漓,却并不直抒,以两幅生动鲜明,却又截然相反的形象画面,让读者在直观体悟中去感叹世道艰难,生发对憔悴读书者的惜怜之情。
别韦参军
韦参军:不详其人。参军,职官名,唐代于州郡刺史下设参军数人,以佐理政事。此诗作于诗人宦游长安,功业未遂,游梁宋时期。诗中描述了诗人少年豪气,却无由干谒明主,归来田园,与友人纵酒高歌,洒泪而别的场景。“礼乐”,一作“欢乐”。“弹棋”,一作“弹琴”。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
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
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礼乐弥寰宇。
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
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
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
世人向我同众人,唯君于我最相亲。
且喜百年有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
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
欢娱未尽分散去,使我惆怅惊心神。
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解:懂得。君门:皇宫门。屈指:弯曲手指以记数,即指日可待。四句写诗人少年遍读经史子集,尤好舞枪弄剑,喜谈王霸大略,不甘于儒生科举入仕的中规中矩,西游长安,望结交达官显宦,得其慷慨举荐,游说帝王以治国平天下的宏韬远略,赐以重负,委以公卿之托,一飞冲天,一举成名。
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礼乐弥寰宇。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国风:国家道德风化以成民俗。冲融:深广貌。迈:超越。三五:三皇五帝。传说上古三皇五帝之时,道德淳厚,政治清明,君王垂拱,而民心归附,天下大治。礼乐:儒家以礼乐文化化治天下。弥:散播,充塞。寰宇:犹言天下。白璧:珍贵的玉器,此处泛指帝王赐物。近臣:皇帝身边的宠臣。干:干谒以求官禄。四句写大唐盛世,国风淳厚,民治国安,政治清明,礼乐教化之风远播四夷,人民怀柔归附,天下和乐,其功远超经书所称颂的三皇五帝时。帝王赏赐大臣的珍异器皿、海外奇物,不胜枚举,但布衣之士纵有满腹才学、经国方略,不得干谒明主,纵横游说,以施展自己的抱负。
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负郭:指城郊之田。负,背负,紧依;郭,外城。战国苏秦,洛阳人,游说帝王以王霸纵横术,身兼六国相位。曾说“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配六国相印乎?”(见《史记·苏秦列传》)梁宋:唐代宋州(今河南商丘),于春秋时为宋国国都,西汉时梁孝王封地治所也在此。高适西游失意,客居于梁宋,以农耕求丐为生。非吾土:不是我自己的家乡。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兔苑:又称梁园、梁苑。梁孝王所筑的东苑,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葛洪《西京杂记》卷二:“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宫,筑兔园,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梁园在唐时已成废墟,故高适农耕于此。登:成熟。雁池:是当时梁园内一风景区,《西京杂记》又载:“(梁园)又有雁池,池间鹤洲凫渚。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四句写西游归来,落魄失意,诗人豪气顿减,身无长物,田无负郭,客居梁宋亦非故土。诗人不免心灰意懒。暂借兔苑荒废地辟一方土田,稼穑以自取,农耕以求活,但恨天公不作美,庄稼收种尚不及家用。诗人闲来垂钓雁池,缅怀梁王当时高朋济济,命俦啸侣、驰骋田猎之盛事,想今日自己的蹭蹬仕途,潦倒孤寂,鸿图难展,亦常常黯然神伤,哀感不迭。
世人向我同众人,唯君于我最相亲。且喜百年有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向:犹“于”,与下句“于”字为互文,对、看待义。交态:交情。辞:嫌弃。四句写诗人但感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世人但以燕雀看待胸有鸿鹄之志的诗人,以平庸凡辈视诗人同众流,唯有韦参军慧眼独开,伯乐识才,知诗人心存高远之志,不过一时蹀躞垂翅于江湖,必能一朝奋飞,一鸣惊人。与韦参军但订交情,情义深笃,非以世故利益之心相交,故诗人虽仍布衣之身,贫寒潦倒,也未尝轻视嫌弃,依然对诗人青眼相加,真情相待。
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欢娱未尽分散去,使我惆怅惊心神。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弹棋:起于汉代的一种博戏。《后汉书·梁冀传》:“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之戏。”李贤注引《艺经》:“弹棋,两人对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子相当,更先弹也。其局以石为之。”魏时改为十六棋,唐代增为二十四棋。击筑:筑,为古代乐器,似琴,有弦,以竹击之而发声,故名。“丈夫”二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此处用其意。歧:岔路口。六句写与韦参军弹棋击筑,游戏玩猎,直至日渐黄昏;纵酒使气,慷慨高歌于杨柳前,岂问年年岁岁?然而欢乐难持久,别离已至,人生但天涯萍聚,偶然一场,岂不让诗人黯然神伤,愁肠百结?然而大丈夫当英雄气长,岂能在临别路岔口作小儿女状,泪洒巾衫,哀哀垂泪?
诗写送别,而重在自述求宦经历。前八句写于长安的雄心奔发及落魄失意。中间写客居梁宋,求丐农耕的孤闷生活及与韦参军纵酒高歌、放逸任情的田园之乐。后四句才归结送别。全诗感情直露,而风情并举。诗人性情坦荡磊落,毫不扭捏掩饰。雄心勃发时,“屈指取公卿”;愤懑不平时,幽怨委屈可溢于言表;激情突起时,亦醉酒取欢,慷慨笙歌。盛唐政治文化较开明宽松,诗人少些儒家温柔敦厚风教的陈腐枷锁,能够自由恣肆地在诗中表现自己的慷慨愤激、块垒不平。这在李白、高适、岑参等盛唐诗人身上都有显著的体现。此诗用杂言体,韵脚三变,感情开合与诗歌韵律、文字的伸缩共相跌宕起伏。风格豪气健举,风骨凌厉,粗荡而真淳自然,表现出诗人早期既已形成豪宕纵发、天然浑朴的诗歌风格。
宋中十首(其五)
宋中,指宋州,今河南商丘。《新唐书·地理志》:“宋州睢阳郡治宋城。”这组诗均怀古感今,同一机杼。据年谱,为诗人开元十一年(722)东归宋州时作。诗中“寒城”一作“寒声”。
登高临旧国,怀古对穷秋。
落日鸿雁度,寒城砧杵愁。
昔贤不复有,行矣莫淹留。
登高临旧国,怀古对穷秋——旧国:西周时,微子曾国于宋;西汉时,汉文帝曾封子武于宋,故称。《史记·宋微之世家》:“周公既承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史记·梁孝王世家》正义引《括地志》:“宋州宋城县,在州南二里外城中,本汉之睢阳县也。汉文帝封子武于大梁,以其地卑湿,徙睢阳,故改曰梁也。”穷秋:秋深而未尽之时,犹言暮秋。鲍照《代白·曲》:“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这两句写诗人深秋之际,登高临远,目睹梁宋旧国,怀古之情,油然而生。
落日鸿雁度,寒城砧杵愁——砧杵:捣衣之具,以木制成。何逊《赠族人秣陵兄弟》:“砧杵鸣四邻。”这两句写诗人目睹鸿雁南飞,闻及城中阵阵捣衣之声,不禁愁绪满怀。
昔贤不复有,行矣莫淹留——昔贤:先贤,这里指微子、梁王及其宾客等。淹留:停留。《文选》卷二十二沈约《钟山诗应西阳王教一首》:“淹留访五药,顾步伫二芝。”这两句诗人写先贤已渺然难追,自己无缘得见,还是离开这里,不再淹留。
这是一首怀古诗,为诗人早年所作。先就题生发,点出创作的时间、地点,继以写登高之见闻,最后则以致慨作结,整首诗意脉完整,浑然一体,虽为短古,但意蕴浑厚,令人回味。此诗在艺术上的高妙之处,还在于一方面以律行古,虽为古诗,但前四句对仗工允,声律和谐;尤其是“落日鸿雁度,寒城砧杵愁”两句,虚实相间,境界开阔广远,荒寒苍凉,颇以写景高妙见胜,见出感情之深沉浓至,堪称名句。另一方面,诗歌又并未因为以律行古而影响到意脉的流畅,由此可见诗人高超的艺术功力。《唐诗直解》谓此诗“悲慨,有体有理”,《唐诗快》也以此诗评高适,谓“其诗高妙如此”,皆有助于我们体会此诗在艺术上的特点。
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
蓟门:又名蓟丘,故址在今北京市北。以其地多生蓟草而得名。王之涣:盛唐著名诗人,晋阳人(今山西省太原市),少有侠气,声名早播,曾为冀州衡水县主簿,被人诬陷去官,过了十五年“优游青山”的生活,后死于长安。其作品多已散佚,《全唐诗》仅录存六首,有《鹳雀楼》、《凉州词》为千古脍炙人口之作。郭密之:盛唐诗人,《全唐诗》存其诗一首,《全唐诗外编》又补诗一首。清代学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五《诸暨令郭密之诗》条中称其诗“古淡近选体”。诗人自长安失意而归后,客居梁宋十年。开元十九年(731)曾北游燕赵,此诗即作于此时。全诗抒发诗人独登蓟门,思念友人的真挚情感。
适远登蓟丘,兹晨独搔屑。
贤交不可见,吾愿终难说。
迢递千里游,羁离十年别。
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
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
逢时事多谬,失路心弥折。
行矣勿重陈,怀君但愁绝。
适远登蓟丘,兹晨独搔屑。贤交不可见,吾愿终难说——适:去,往。兹:此。搔屑:风声。搔:同骚。刘向《九叹》:“风骚屑以摇木兮。”贤交:指王之涣、郭密之二友人。四句写诗人于清晨登临蓟丘,但听风声飒飒,草木摇荡,四野清旷,一望无垠,二友人不知漂泊在天涯何处,知交零落,心事只能独对,无人可以倾诉。
迢递千里游,羁离十年别。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迢递:遥远。羁离:滞留客居他乡。十年别:指诗人与二友人订交在十年之前。仰:钦慕地仰望。清兴:清逸的兴致。嗟:赞叹。芳节:芳芬流溢的高节。四句写知交三人一别后,各自羁于宦途,奔波干谒,千里相隔,无由相见,至今已十年。诗人感叹二友天才的颖发及清新俊逸的文章风格,歆慕二友流芳溢彩的千载功业。
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逢时事多谬,失路心弥折——旷荡:空旷苍茫。带:飞舞。谬:乖舛。弥:更加。折:伤心欲绝。四句写登蓟丘,但见天高地远,云烟苍茫,山重水复,渺无涯际,秋风悲飒,衰草连天,萧条秋景,让人触目心酸。诗人亦不禁感慨万千,叹世路多舛,仕途蹭蹬,功业难遂。
行矣勿重陈,怀君但愁绝——勿重陈:不必再说。二句诗人自慰忧愁但勿复说,人生漫长,前行之路虽难,还需跋涉,思念二友之心却如这高天厚土,更深更长。诗人坐进愁城,感世路之艰辛,而愁绪万端。
诗写独登蓟丘、思念友人的悲怀。首二句写登临。中间八句写对友人望穿秋水的思念之情及钦仰二友人的才华和高志。后四句为诗人自我抒怀,感慨行路艰难。全诗写得情长意重,真挚深婉,思念友人,钦慕友人,而暗寓自己的落拓失意和孤寂忧闷。“旷荡”二句,写景寓情,情景交融,悲飒萧条的秋景和诗人苍凉孤独的心态泯合无间,造成一种深广浑涵、迷离苍茫的意境,诗人独立寒秋,感宇宙渺远,人世悠悠,知交零落,功业难济,不禁怆然泣下。功业的执着使盛唐诗人有那么多的悲怀和感慨,他们敏感地惊视着时序的轮替、环境的变化,唱着青春的哀歌,擎着功业的大旗,振奋风发,阔步向前,又时而徘徊踯躅,惆怅缱绻,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真实地袒露着自己青春的伤感,单纯天真,又烂漫多情,这就是盛唐诗人特有的精神风貌。他们深于情,却不滥情,他们的情是昂扬向上、积极健朗的,情和志统合,共同阐发着他们年轻多感、敏锐好思的内心情怀。
全诗语言朴茂,情感真挚,有西晋阮籍诗的深婉低回,却又多一份盛唐特有的健康明朗,清新明秀,胡应麟评其诗“深婉有致……然黯淡之内,古意犹存”(《诗薮》内编卷二),此之谓也。
塞 上
塞上:乐府曲名。《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晋书·乐志》曰:《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晋书》:“刘畴尝避乱坞壁,贾胡百数欲害之,畴无惧色,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垂泣而去。”按《西京杂记》曰:“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则高帝时已有之,疑不起于延年也。唐又有《塞上》、《塞下》曲,盖出于此。”此诗收于《乐府诗集》卷九十二《新乐府辞》中。此诗用乐府旧题写时事,表现了诗人对东北边境的忧患意识,同时表达了杀敌报国的决心。“卢龙塞”,一作“卢龙间”。“出皇都”,一作“临此都”。“关河”,一作“关阿”,一作“关山”。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
边尘涨北溟,虏骑正南驱。
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
惟昔李将军,按节出皇都。
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
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
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卢龙塞:为古代东北防御少数民族侵扰的关塞,在今河北迁安县西北。浩然:感慨貌。亭堠(hòu):古代用以瞭望、防备敌人的堡垒。汉兵:指唐兵。胡:此处指奚、契丹等盘踞于东北的少数民族。唐诗中常以汉代故实喻比唐代。四句写诗人独自驱车登卢龙古塞,望天地苍茫,四野无涯。备敌的土堡亭堠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万里边防线上,胡兵尚自猖狂,唐军不敢稍有懈怠。
边尘涨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边尘:边地烽烟尘土。涨:弥漫。北溟:北海,指渤海一带,为北地少数民族经常骚扰的地方。虏骑:胡族兵马。虏,为对敌人的蔑称。转斗:辗转战斗,形容久战不绝,徒耗兵损财。岂长策:非良策。和亲:与少数民族媾亲以弭战争。按玄宗朝曾几次与奚族、契丹族和亲,事见新、旧《唐书》。远图:长远之策。四句写渤海一带为奚、契丹等部落聚集区,他们觊觎唐朝的物华天宝,时时率兵南驱侵扰我东北边境,烧杀抢掠,而朝廷举棋不定,或打打停停,致使战事久拖不绝;或和亲以睦之,亦只助长敌人的气焰,这哪里是长久之良策呢?
惟昔李将军,按节出皇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李将军:指汉代著名边将李广,与匈奴转战多年,战绩赫赫,威名远播,号为“飞将军”。一说为战国时赵国李牧,李牧曾守代(今河北蔚县东北)及雁门(今山西代县),曾一举大破匈奴。按节:持节。节,指朝廷派遣使者出使边地或地方以作为信物的旄节。皇都:京城。总戎:统领军队。扫大漠:靖灭胡尘。单于:匈奴对其酋长的称呼。四句写诗人由战事频仍,不能一举靖定边防,转而忆念汉之李将军,他当年带领汉军,一扫大漠,擒得敌军首领,解除了边患。
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感激:感情激荡。纵横谟:指王霸大略。纵横:战国张仪、苏秦的合纵连横之策。谟(mó):谋略。谁语:语谁,向谁诉说。关河:边关的河山。郁纡(yū):惆怅郁闷。四句写诗人思及国家边患不断,民不聊生,感古代骁将杀敌靖边、英名万代的事迹,愿呈济国安邦的宏谋大猷,报效国家。可是诗人空自豪情万丈,仗剑独立,却无人诉说,只能对着幽咽缱绻东流水和苍茫沉郁的青山倾诉着内心的愤懑不平。
前八句写诗人走至塞上,见亭堠星罗、边尘弥漫的战备状态,而忧患国事。中间四句怀古托今并抒志,希望能有李将军那样的骁勇边将,早靖边尘。后四句为自我抒怀,表达壮志难酬、悲歌谁诉的沉痛之感。全诗灌注着诗人对国事的深切忧虑,体现出诗人激昂慷慨、豪情俊发的英雄气概。高适后来在安史之乱中脱颖而出,得授淮南、剑南节度使,委以重任,与年轻时的这种英雄豪气、雄才胆识是分不开的。
蓟门五首
蓟门:见《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注。此诗亦作于诗人北游燕赵期间。组诗反映了边地军士生活的几个方面,表现出诗人对军营中一些不公平现象的思索和对连年边患的忧心忡忡。第五首“黯黯”,一作“茫茫”。
其一
蓟门逢古老,独立思氛氲。
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
勋庸今已矣,不识霍将军!
蓟门逢古老,独立思氛氲。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勋庸今已矣,不识霍将军——古老:老人,指一位久戍边塞的老兵。氛氲:纷纭繁盛貌。一身:指老兵。零丁:孤独。勋庸:勋业、功劳。庸,功劳。霍将军:指汉代名将霍去病,为骠骑将军,曾六次与匈奴作战,大获全胜。此诗写诗人北游蓟丘,逢一戍守蓟丘边关的老兵,头发斑白,孤独老迈,憔悴脱形,茕茕孑立于苍茫中,愁思纷纭,感时叹命。老人虽身经百战,依然功勋难成,故感生不逢时,难遭遇如汉代霍将军者,从而立功封侯。
其二
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
戍卒糟糠,降胡饱衣食。
关亭试一望,吾欲涕沾臆。
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戍卒糟糠,降胡饱衣食。关亭试一望,吾欲涕沾臆——汉家:指唐朝。(yàn):同“餍”,饱。糟糠:酒糟谷皮,喻粗劣食物。降胡:指归降的胡人。关亭:当指边关的戍楼。臆:胸,指衣襟。此诗写唐朝国势强盛,天子不惜穷兵黩武,开边拓土,屯驻重兵于西南、西北、东北边域,防备少数民族的骚扰,巩固既有的边防。天子宠信边将,赏赐纷纭,而战士却战袍褴褛,糟糠充饥,归降的胡兵反能饱食终日。诗人伫立戍楼,感此不公平待遇,想边卒孤寒颔,老死疆场,不禁泫然泪下。
其三
边城十一月,雨雪乱霏霏。
元戎号令严,人马亦轻肥。
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
边城十一月,雨雪乱霏霏。元戎号令严,人马亦轻肥。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乱霏霏:密集飞舞。元戎:主帅,指幽州节度使(治所在今北京城西南)。轻肥:轻裘肥马,粮草丰足。羌胡:指奚、契丹少数民族。羌,本为西域少数族,此处借指。诗写边城寒冬,冰天雪地,凛冽刺骨。唐朝边将军纪严明,兵马草丰粮足。胡兵扰乱边境,时起祸端,戍边的将卒经年累月严防寇乱,思乡心愁,归日无望。
其四
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
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名声。
纷纷猎秋草,相向角弓鸣。
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名声。纷纷猎秋草,相向角弓鸣——结发:古代男子成年时将头发束在一起,称为结发。横行:纵横驰骋。诗写自古幽燕多悲歌慷慨之士,其少年结义天下,任侠使气,骑马射箭,气骨凌风。一朝追随将军抗击胡寇,驰骋沙场,不爱其躯,立下了累累战功,声名赫赫。英雄少年,走马田猎,更是英姿飒爽,风动间角弓齐发,茫茫天宇,回荡着劲弦铮铮之声,久久不绝。
其五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
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
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黯黯:阴暗貌。更:此处指继续。凭陵:仗势侵凌。汉兵:唐朝军队。空塞:空旷的大漠边塞。诗写长城外,因了战争的狰狞杀气、烽烟的死气沉沉,一片阴云惨淡之色,落日尽早地收束起最后一抹光辉,隐没于西天。胡寇气焰嚣张,依仗铁马快箭,如狼似虎侵凌边关,唐朝兵将奋不顾身,英勇杀敌。古树苍郁,连绵于茫茫古塞间,黄云缭绕,愁杀远戍的征人。
全诗五首,第一首描写一边关老兵,借其口反映兵卒的艰苦戍边生活,并对边将的庸碌无能、战事不济进行微讽。第二首写军中戍卒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以及诗人对他们的同情。第三首写军队装备精良以及戍卒的思乡情绪。第四首写少年边将的矫健风姿。第五首写唐兵面对敌人凌厉的攻势,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保疆卫国。五首各呈尺幅之画,短小而精致,抒情、描写、议论或相融无间,或参差相错,点染出边关生活的各个侧面。全诗如一组气势悲壮、豪迈雄阔的交响曲,或悲情肃杀,低回缱绻,或悲歌慷慨,激昂奋发,或明丽清新,简净如画。诗人饱满丰沛的情感与丰富深沉的内容,也造成全诗一种风骨振铄、跌宕起伏的风致。语言朴茂无华,古韵悠长。
营州歌
《新唐书·地理志》:“营州柳城郡有柳城县,西北接番,北接契丹,东有碣石山。”在今辽宁朝阳县。此诗为高适自创新乐府。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云:“王翰《凉州词》、王维《少年行》、高适《营州歌》……皆乐府也。然音响自是唐人,与五言绝稍异。”作于高适天宝中出塞后。诗题一作《营州》。
营州少年厌原野,皮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营州少年厌原野,皮裘蒙茸猎城下——厌:满。原野:《礼记·月令》:“周视原野。”郑注:“广平曰原……平野也。”《文苑英华》厌作满。蒙茸:《诗经·邶风·旄丘》:“狐裘蒙戎。”传:“蒙戎以言乱也。”《左传·僖公五年》:“狐裘茸。”注释:“茸,乱貌。”城下:城外,亦指郊野。古代城郭四周高墙,因谓外为下也。这两句写营州少年善骑好武,聚于郊野,以猎为戏。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虏:对胡人之蔑称。不醉人:犹言人不醉,极言胡人擅饮。这两句写胡人自小即长于骑射,又豪爽擅饮,虽千钟而不醉。
作为边塞诗人,高适功名心极强,故而多以诗表达对人生理想的渴望,其边塞诗也因而多直抒胸臆。然这首诗中诗人却着笔营州民俗尚骑射之风,以欣赏的眼光描绘了一幅边地异族风情画,塑造了“营州少年”的英武形象,鲜活生动,跃然纸上。于高适而言,此诗固为闲笔之作,不过这恰好告诉我们,高适非不善于像岑参那样以轻灵或优美的笔触描摹山川风物与异族风情,只是由于过于浓烈的功名意识使他更执着于将笔墨集中于边塞战争方面,不过此诗却是个例外。这首诗形式上押仄韵,音调高古。所以,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高达夫《营州歌》……写塞外情状。诗用仄韵,音节亦殊抗健。”所言良是。
醉后赠张九旭
张旭,唐代著名书家,号为草圣,与贺知章等共为“饮中八仙”,又与贺知章、包融、张若虚合称“吴中四士”。《新唐书·李白传》:“(张)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初仕为常熟尉。”后又任左率府长史、金吾长史。此诗当是诗人开元二十四年(736)在洛阳所作。诗中“谩”一作“漫”。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
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
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
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谩:轻慢。这四句意思是世人泛然相交,即谩称知己,而张旭殊不以为然。他任情率真,兴致高涨时即奋笔而书,大醉之后则肆意而言,颇为颠狂。
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白发:李颀《赠张旭》:“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青云:郭璞《游仙诗》:“寻我青云友,永与世人绝。”此言张旭志趣脱俗。这四句写张旭闲逸放旷之致,意思是张旭虽皓首事闲,却志趣宏放。他置酒于床头,乘兴而饮,醉即卧榻而眠,不复问老之将至。
高适此诗恰似为张旭所题的一幅人物肖像。开头两句总写,描绘张旭肖像之轮廓。诗人写张旭却先以“世上谩相识”起笔,既借以反衬,也见出措意曲折,颇为巧妙。后六句,则就细部着笔,具体描绘张旭形象。三、四两句以“兴来”、“醉后”之态,突出张旭行为举止上的“颠狂”。五、六两句则由表及里,重在描写张旭虽一生落拓而不以得失系于胸怀,仍然志趣宏放,脱略世俗,以青云为友,突出其精神上的追求。结句由人而及物,借床头酒壶,从侧面再为张旭形象增添一笔,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生动。总之,此诗虽为五律,但笔墨饱满有力,给人以酣畅痛快之感,读来令人兴起。
这种效果与诗人“醉后”而作此诗颇有关联。因为是醉后而作,诗人也罢去拘束,放纵情致与笔墨,为我们描绘出张旭活脱脱的形象来。《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周碨语云:“达夫率口生韵,其赠寄、送别诸篇,不事钩棘为奇,皆一气呵成,丰态有美女舞竿之致。”验以此诗,可谓所言良是!
邯郸少年行
邯郸:战国时赵国国都,即今河北邯郸市。少年行:乐府旧题。《乐府诗集》之《杂曲歌辞》收此诗。诗写于诗人北游燕赵期间。诗中描写了邯郸少年任侠使气、落拓豪纵的性格,并抒发诗人对世态炎凉的感慨。“几度”,一作“几处”。“长如云”,一作“如云屯”。“即今”,一作“今人”。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长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
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游侠子:游侠少年。《史记·游侠列传》称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矜:伐,骄傲。四句写邯郸城南有游侠少年,风流倜傥,气概不凡,以家居邯郸市里为荣。家资万贯,日日纵酒赌博,挥霍钱财,仍是富贵千金。少年侠肝义胆,济危扶弱,有难必应,有诺必诚,曾为报仇而身经数险。
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长如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纷纷:繁多,应接不暇。肝胆:比喻对友人赤胆忠心。平原君:指战国赵国公子赵胜,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好接纳四方贤才,倾盖以待客,士至者数千人,为其出谋划策,有知己之交。事见《史记·平原君列传》。邯郸,古为赵国之地,故诗人有此联想。四句写邯郸少年高堂华屋,日日笙歌燕舞,霓裳翩跹,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给。门外也车水马龙,宾客慕少年富贵豪宕的游侠风度,踏破门庭,欲争相结交。纵使宾客拥挤如云,而重义轻利的知己之交又能有几人,由不得使人追慕战国赵公子与宾客肝胆相照、赤诚相待的千古佳话。
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交态:交情。疏索:疏远淡漠。旧游:指旧日结交的友人。西山:《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集解注:“赵奢冢在邯郸界西山上,谓之马服山。”六句写如今世态炎凉,人心浇薄,重利轻义,当千金散尽、权势既倒时,门庭也稀落,宾客早作猢狲散。思及此,诗人不禁感慨万千,旧日交朋也但如过眼云烟,不必深求肝胆至交,且与少年豪侠流辈作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射猎西山,千骑相拥,弯弓射箭,豪气凌云。
全诗以乐府旧题感叹时事。前六句描写邯郸少年纵财赌博、仗义报仇的侠客行为,及众宾客攀权附势、谄媚取宠的社会现实。后八句为诗人议论,发抒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知交难求的感慨,以及及时行乐的无奈心绪。殷璠《河岳英灵集》谓高适“性拓落,不拘小节,隐迹博徒”,于此诗中可见。全诗思绪贯畅,一气呵成,语不择韵,随意出落,情感灌注,以气驭语,尤其是结尾部分。“君不见”、“还”、“更”、“且与”,这些口语词、语助词的连绵交叠,如朴野的山风呼呼吹来,如夹沙卷玉的江流直突而下,更能见出诗人内心情感的激荡不平,和故作豪情、醉酒以舔抚悲愤的无可奈何。黄培芳称此诗“句有远神,最为宕逸”,(见《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下评)可供参考。
寄居田家
此诗写诗人游历生活中寄宿田家感田园盛事而生发隐逸之向往,写作年代不详。“平吟”,一作“频吟”。
田家老翁住东陂,说道平生隐在兹。
鬓白未曾记日月,山青每到识春时。
门前种柳深成巷,野谷流泉添入池。
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
客来满酌清樽酒,感兴平吟才子诗。
岩际窟中藏鼹鼠,潭边竹里隐鸬鹚。
村墟日落行人少,醉后无心怯路歧。
今夜只应还寄宿,明朝拂曙与君辞。
田家老翁住东陂,说道平生隐在兹。鬓白未曾记日月,山青每到识春时——陂(bēi):山坡。四句写诗人寄宿的田家老翁家住山东陂,老人自述平生一直隐居于此。岁月悠悠,往昔青丝已成白发,朱颜换成暮齿,老人但觉有日薄西山之衰态,而从未计量过光阴以年、月、日、时的老调在仓促急行。待等到绿阴覆盖了草原、平野,春风荡涤尽料峭寒气,暖阳踏着轻盈的步伐,灿烂地来到老人家门口时,老人才知道,哦,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了,草木露出尖尖角,小鸟振起歌喉,婉转唱歌,田里的庄稼也摇着幼稚的小脸等待着哺育了。
门前种柳深成巷,野谷流泉添入池。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茅茨(cí):草屋。《汉书·司马迁传》:“茅茨不剪。”颜注:“屋盖曰茨。茅茨,以茅覆屋也。”四句写老人门前柳树成行,婆娑成荫,葱茏苍翠,点缀着深巷盎然一片。庭院小池一方,清冽甘甜,尽流淌的是来自野外山谷中的清泉,饲养的黄牛膘肥体壮,可日耕十亩地,主人除农耕时忙于庄稼,其余时间则悠闲无事,草屋虽简陋清寒,却净洁无染。
客来满酌清樽酒,感兴平吟才子诗。岩际窟中藏鼹鼠,潭边竹里隐鸬鹚——樽:古之酒器。清樽酒:即清酒。平吟:气定神闲地吟诵。鼹(yǎn)鼠:老鼠的一类,俗名“地排子”,有利爪,善掘土,住在土穴中。鸬鹚(lú):水禽,俗称水老鸦。四句写偶有朋友造访,老人会以自酿的清酒殷勤待客,兴之所至,也会优游闲适地吟诵名诗佳句,聊以抒怀。茅屋坐落的山坡上,岩石嶙峋奇突,洞窟中小鼹鼠时时探头,水潭边翠竹亭秀简逸,鸬鹚鸟昂立于竹林间时隐时现。
村墟日落行人少,醉后无心怯路歧。今夜只应还寄宿,明朝拂曙与君辞——村墟:村落。怯路歧:《吕氏春秋·疑似》:“墨子见歧道而哭之。”《淮南子·说林》:“杨子(杨朱)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也。”逵路:指岔口多,四通八达的道路。拂曙:天刚亮时。四句写隐者所居的村庄渐渐隐没于落日之中,路上行人寥落,只有小鸡小狗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隐者恬淡无求,知足安分,醉后也不必哀叹人生多歧路,世道多艰险。诗人为干谒求仕走南闯北,历尽沧桑,仍怀抱未展,偶值这种平淡无忧、淳朴恬静的田园生活,心中的块垒不平、幽怨愤懑也丝丝消泯。
全诗描写了充满生机野趣的田园生活。自然如水、悠悠而逝的岁月,田家翁的悠闲自在、清雅闲旷,柳树细泉的拱卫亲和,山庄环境的清新秀美,野趣盎然,所有这些都为作者展示了不同于追名逐利、仕途奔竞的另一世界。诗人带着一份暂息尘劳的伤感把自己消融在这种既生机勃勃,又宁静闲雅的田园世界中,如诗如画地描摹着心中的桃花源。高适虽醉心于功名,但于此也不能不衷心地流露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由此,我们又看到高适精神世界的另一面。此诗不同于高适惯常的直抒胸臆,而是通过对田园生活的描绘,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风格朴质素淡,于高适而言,可谓诗中别调。
田家春望
此诗是诗人早年在宋州生活期间所作,寄托了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感。
出门何所见,春色满平芜。
可叹无知己,高阳一酒徒。
出门何所见,春色满平芜——平芜:平原旷野。江淹《郊外望秋答殷博士》:“青满平地芜。”这两句一问一答,写诗人出门之后放眼远望,但见满目平川,芳草如茵,春意正浓。
可叹无知己,高阳一酒徒——知己:《战国策·赵策》:“豫让遁逃山中,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其报知氏(知伯)之雠矣。’”“高阳”句:《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郦生(食其)踵军门上谒……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沛公曰:‘延客入。’……问所以取天下者。”“一酒徒”,《全唐诗》作“忆酒徒”,非是。这两句诗人感叹空有抱负而憾无知己,遂自比于战国时期的郦食其,表达强烈的怀才不遇之感。
此诗形似五绝,其实是一首短古诗,语短而意长。诗的头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情。开篇的“何所见”,劈头而来,看似没有来由,也缺乏铺垫,给人以突兀之感;但正是如此,才给人以愤懑深广之感,也说明诗人在抑郁愤激之中而作此诗,以至于虽面对大好的春色,诗人不仅没有赏春之情致,甚至无法掩饰内心的愤激不平之气,使整首诗弥漫着诗人愤懑的情绪。“何所见”三字,语虽平易,但颇能传诗人放眼远望时内心愤懑不平之情。此诗在抒情方法上,以平芜之广大旷远反衬个人之孤独渺小,将两者极端化,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二句,以悠悠天地反衬个人,以及柳宗元《江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将钓翁放置于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加以反衬以突出其孤傲之情怀,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是如此,诗人怀才不遇之感才更显强烈。
效古赠崔二
效古:即拟古,仿效古诗。崔二:不详。高适另有《和崔二少府登楚丘城作》。此诗约为高适北游燕赵时作。诗写权贵显宦纸醉金迷的生活,及怀才不遇者沦落困于草野的社会不公平现象,表达了诗人的内心愤慨。
十月河洲时,一看有归思。
风飙生惨烈,雨雪暗天地。
我辈今胡为?浩哉迷所至。
缅怀当途者,济济居声位。
邈然在云霄,宁肯更沦踬。
周旋多燕乐,门馆列车骑。
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
金炉陈兽炭,谈笑正得意。
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
我惭经济策,久欲甘弃置。
君负纵横才,如何尚憔悴。
长歌增郁怏,对酒不能醉。
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
十月河洲时,一看有归思。风飙生惨烈,雨雪暗天地。我辈今胡为?浩哉迷所至——河洲:四面环水的陆地。《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风飙(biāo):暴风。惨烈:凛冽的寒气。我辈:指高适与崔二等仕途坎坷的士人。胡为:何为。浩哉:浩淼广大貌。迷所至:迷惘不知所在。六句写北国十月,寒风凛冽,雨雪苍茫,弥塞四野。河水已无悠然之势,薄薄的冰凌固结着河面。我们这些为求仕而四处奔波的游子终日行色匆匆,忙而不知所为,仕路又在何方?
缅怀当途者,济济居声位。邈然在云霄,宁肯更沦——缅怀:遥想。当途者:在朝当权者。济济:人才繁盛貌。声位:声望地位。邈然:高远难以目及。云霄:喻指官位高不可及。宁肯:岂肯。沦:沉沦淹蹇。,绊倒。四句写遥想那些济济于朝廷作威作福的当权显贵们,他们身居高位,声势显赫,谄谀围拱,颐指气使,哪里会有淹蹇沉沦的体验呢?
周旋多燕乐,门馆列车骑。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周旋:来往应酬。燕乐:歌舞酒宴。燕,同宴。芙蓉姿:喻指女子美如出水芙蓉,明艳窈窕。狭室:内室。兰麝气:馨香馥郁。兰,兰草,一种香草;麝,麝香。四句写达官显宦们终日应酬于笙歌燕舞、花天酒地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享受人间荣华富贵,而攀附求谒者又云集围拱于宅门前,等待当权者能纡尊屈贵、垂恩赐惠于己。后宅美女如云,个个仙姿逸态,美艳如出水芙蓉。居室椒兰麝香,脂云腻粉,如仙宫天阙。
金炉陈兽炭,谈笑正得意。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金炉:铜火炉。兽炭:调和炭屑焙制而成的形如兽的烧炭。《晋书·羊祜传》:“(羊)祜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草泽:江湖草野,指布衣身处之地。枯槁士:形容憔悴,仕途不遇的士人。四句写当权者穷奢极欲,荒糜无度,家宅取暖用的铜火炉,玲珑端巧,价值可观,并以专门调和的炭屑精制成兽形作为烧炭。权贵们围炉谈笑,觥筹交错,山珍海味也食之平淡。哪里会想到风雨凄凄、寒凉贫瘠的草泽间,那些握瑾怀瑜、志在青霄的鸿鹄之士,正憔悴颔,垂翅一时,没有万里可乘之风,只得蹭蹬草泽。
我惭经济策,久欲甘弃置。君负纵横才,如何尚憔悴——惭:愧对。经济策:经世治国的良策。甘:甘心,情愿。弃置:指不仕。负:担荷,拥有。纵横才:指有如战国纵横家可游说君主、树立霸业的政治才能。:同憔悴。四句写高适自惭少经国安邦、经世致用的廊庙才,早就想甘于贫困,隐遁于草野(按此处为高适的自谦之词),而崔二身怀平治天下的雄心抱负,兼具纵横捭阖、驰骋于君主之间的韬略胆识,为何也憔悴流落于江湖,英雄而无用武之地?
长歌增郁怏,对酒不能醉。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长歌:悲歌。郁怏:郁闷不释的怨尤。穷达:穷,谓困顿;达谓通达。四句写长歌当哭不平之遇,但增郁闷苦恼,愁肠满腹,面对美酒,也无心畅饮。人一生穷达际遇但有时运,不如将悠悠身世聊付东流水,随缘消岁月,何必长吁短叹行路难,弹铗悲去来。
前六句描写北国寒冬风雪,借以表达身世如浮萍、老大蹉跎的凄凉心绪。“我辈”二句以设问句式写自己的走投无路和恓惶无助,道出封建社会沉沦下僚、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痛苦心声和他们的悲惨遭遇。八到十六句写当朝权贵作威作福,奢侈糜烂的生活。后段写真正廊庙才士却落魄困,抱负难施。诗以鲜明的对比手法,反映社会用人制度的不公平。诗为古体,不求辞藻的华美踵饰,而重在抒发饱满丰沛、淋漓酣畅的情感。全诗形式灵活,舒展自如,并以情感来统驭,有一气呵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