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姬丹,是燕国的太子。但我是一个死去的太子。我的父王姬喜割下了我的头颅。
燕王喜是听了代王嘉的话才决定割下我的头颅的。嘉是赵王迁的侄子。赵王迁在邯郸城破的时候就被虏去了咸阳,嘉孤身一人逃到了代郡,又做了王。秦将王翦穷追不舍,一路索命打到了易水河畔。惊魂未定的嘉就派人求救于燕。父王当时还犹豫不决,是我说服了他,他才同意从蓟城发兵易水河的。但是,秦国早有准备,他们这次是铁心要把代及燕一起吃掉的。我们注定抵挡不住秦国的虎狼之师。易水河畔的代、燕防线脆弱得像白洋淀边的一株老柳,很快就树倒枝残了。代、燕兵败,蓟城陷落。我们只得远遁辽东襄平。
父王又一次把罪责记在了我的头上。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丹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蛋!让你在秦国当人质,你偷跑回来;让你刺秦,你刺来了秦国大军;让你联代,你联来了京城不保。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竖子不足为君,我要废了你的太子——
我愤愤地退出了父王的临时行宫。父王大大地伤害了我。这几件事是我姬丹心底里的最痛。我也是抱定重振强燕大志的王子,我怎么能长久在秦国做人质,忍受我一向看不起的赢政的侮辱呢?我从没有认为刺秦刺错了,也从不认为是我招来了秦国大军。赢政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必然要诛灭六国。刺杀了他,燕国还有一线希望,还能够东山再起。刺杀不了,燕灭于秦,是迟早的事。至于联代抗秦,那也是保卫燕国啊!唇亡齿寒,代郡不保,燕国何存?可关键时刻那个该死的嘉带兵逃回了代郡,剩下燕军孤掌难鸣,焉有不败之理?可这些,父王怎么就不能明察呢?唉,看来父王是老糊涂了!
我把我的一腔苦水统统倒给了太傅鞫武。这些年来,只有他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他是我姬丹的影子。过去是,现在也是。太傅的智慧就像他长长的胡子,他总是能够击中要害。太傅说,太子啊,你的处境艰难呢!以你父王对皇权富贵的眷恋,他是不可能尽快把燕室江山交给你的。即使交给你,一个行将就木的国家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不要等待了,要想实现你的理想,必须当王,必须让你父王退位!
他要是不退呢?我说。
那就杀掉他!鞫武把他的胡须扽下了一根。
我打了一个寒战。樊於期自刎的时候,我没打寒战;田光自杀的时候,我没打寒战;荆轲被诛杀的时候,我也没打寒战。如今听了太傅的话,我打了寒战。我拼命摇头,不,杀父弑君的事情我不会干!
那你就会被杀!鞫武说完这话,吹落他掌上的胡须,走进了辽东血红的残阳里。
我不相信父王会杀我。虎毒不食子,何况我是太子。我还要向父王进谏,我还有复兴燕室富国强兵的宏大计划。王翦老了,仗也快打不动了,只要他退兵,不需两年,我就会重新杀回易水河畔的。那时候,强大的燕国之梦,强大的中原之梦就不单单再是梦!也许统一天下的不是赢政,是我姬丹啊!我从没有认为我比赢政差!
然而,秦国换来了年轻骁勇的李信。李信的到来,打破了我的梦想。在父王的恐慌里,我又一次带兵出战。在衍水,我遭遇了李信的火攻。不敌溃败,我躲到冰凉的水里,才幸免于难。走上岸边的时候,我仰天长叹,既生丹,何生政?
李信包围了襄平城。父王派人向代王嘉求救。嘉没有发兵,却发来了一封信。信中只有六个字:杀姬丹,围可解!
父王大骂,无耻的嘉,猪狗不如的嘉,你如此背信弃义,退秦后,我一定先灭了你!骂完,父王把嘉的信烧为灰烬。
然后父王就派人来我栖身的衍水桃花岛请我回宫。父王要和我商议退秦之计。鞫武不让我去,可我还是去了。父王已经答应我,退秦之后就让我继位,你说我能不去吗?
在父王重又修葺一新的王宫里,他安排好了丰盛的酒席,拿出了燕国宫廷上等的冰烧酒。他还叫了几个绝色的宫女舞蹈吟唱。我真服了我的国王父亲,到这个时候了还如此讲究排场。不过,我原谅了他。就让他再欢乐一回吧,过不了多久,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就是我姬丹了,我一定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国王。
那晚,父王以他少有的慈爱温暖了我。我就多喝了两杯,在一个宫女温软的香怀里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身首分离了。我的身子不知去向,我开始清醒的头颅被父王装在了一个黑色的松木匣子里。就是那次我装樊於期将军头颅的那一种匣子。我彻底明白:父王到底还是听了代王嘉的话。为了保住他的头颅,就设计割下了我的头颅。
我听到了母后的哭声,听到了王宫的哭声,也听到了整个辽东的哭声。在哭声中,我的头颅被送到了李信的大营。
李信暂时退了兵。他要亲自护送我的头颅到咸阳,去向那个想我想得快要发疯的赢政复命。他估计自己这次肯定要加官进爵了,说不定他要取代王翦的位置了。
但我绝不会让李信成功的。当李信载着我头颅的战车来到白洋淀边易水河畔的时候,我的头颅在一阵巨大的颠簸中突然轰鸣着破匣而出,鹰一样飞向了天空,颈下的鲜血泼洒成一面猎猎的战旗。我睁圆双眼最后看了看燕国千疮百孔的土地,一头扎进了流水汤汤的易水河。我知道,这里有樊於期的头颅,有田光的头颅,还有荆轲的头颅。他们已经等我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