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叫丁晏,排行老三,在清代是我们淮安的大学问家。
敬重他的人喊他一声“丁三太爷”。
鄙薄他的人叫他“丁三秃子”。
喊他“丁三太爷”的人都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一方面是因为他学问好,另一方面,是他人品好,乐善好施吧。在官场上或者做学问的圈子里,背后,一定会有人叫他“丁三秃子”的,其实他不是真秃,只是头发有点稀而已。在官场上,只要官没有别人大,有这样带有污辱性的绰号一点也不奇怪;在做学问的圈子里,只要你的学问比别人做得好,有这样带有妒忌性的绰号也是很正常的。
此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杀个猪呀卖个肉呀倒是挺适合,可是他偏偏做起了学问,而且成了研究朴学的专家。
我今天不讲他的学问,呵呵,我和你一样对他研究的专业一窍不通。
我说说他晚年的一件事。
咸丰五年。
这一年的这个时候洪秀全率领的军队正驻扎在淮河南岸,准备北渡呢。
北岸,就是我们淮安。
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
守城的官兵也不少,大约有三千余人。
洪秀全有多少人马呢,不清楚,远远地只看见满地的军旗遮天蔽日。
可能是准备渡河的船只不够,洪秀全,在河对岸驻扎了下来。
还没打呢,民心就乱了。
想想也不奇怪,这些官兵,平时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要他们打仗,保老百姓一方平安,可能吗?
在淮河北岸看见洪秀全那么多人马在打船扎筏,那些百姓,先是小股小股地往城外撤。
然后,就是大批大批地撤。
想拦,哪里拦得住哟?
如果老百姓都走光了,余下一座空城,也要守?
还有意义吗?
守城的军官叫司马昼,他命人把城门关严,谁也不准出去。
丁晏来了,躬着个腰,胁下,夹着几卷书。
他那样一个人,虽然大家不待见,可也是经常能在重要的场合出头露面的,司马昼,能不认得他?
他,又哪能不认得司马昼?
对司马昼说:“民心一散,铁打的城门都堵不住的呀。”
司马昼说这个不劳你烦神,谁敢近城门半步,老子我格杀勿论。
“哦,你把这城里的百姓都杀了,就能守住城了?”
“把你的军队都领到西城去吧!”
西城是下九流待的地儿,路旷人稀,平时是没必要去的。
现在好像更没必要,按常理,他司马昼得把兵往城南囤积。
去城西,除非是不打仗了。
不打,他洪秀全能退兵?
“您有退兵之法?”
司马昼问。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问多了,也许是坏事呢。”
丁晏他一个书生,虽然考取过功名,可是早辞了官啦,虽然和司马昼勉强算个朋友,可是谁愿听他的呀,谁,又敢听他的呀?
这是一座城呀,丢了,他丁晏一个平头百姓,能担待得了?
别想那么多啦,你给我准备一只船吧。
那时候,朝庭早就派不出援兵了。
如果硬守,肯定也是守不住的。
不如给他一条船吧,碰碰运气,如果运气不好,这城,咱还硬守着就是了。
飘飘摇摇地,去了洪秀全的大营。
民间传说丁晏给洪秀全送去四样礼物:红枣、板栗、灯盏、公鸡。
早(枣)立(栗)登(灯)基(鸡)。
据说一下子猜中了洪秀全的心思,洪秀全,发了善心,扔下淮安城,改由安徽天长北上了。
民间这样说,地方志也这样记载,但我一直怀疑它的真伪。
如果洪秀全得了天下,他的历史书上会有比较信服的记载。
但洪秀全后来不是失败了嘛。
洪秀全一失败,好了,丁晏的日子不好过了。
有人上奏朝庭,说丁晏有通敌之嫌。
朝庭派人下来审查,好像又没有确凿的证据。
怎么办呢?
慈禧说,得了,给他戴枷游行吧。
表示一下官方的态度。
押解他的,就是司马昼。
按现在的话说,司马昼比较喜欢钻法律的空子。
给丁晏戴了个纸糊的枷。
睁一眼闭一眼,意思一下就行了。
毕竟,人家是有功的。
就有百姓看出了苗头。
过来用扇子扇。
一下子,就把那个纸枷扇飞了。
告状的人是淮安知府,他不放心,带了师爷来检查。
正好看见那个纸枷飘飘悠悠地飞。
师爷刚要斥责司马昼,知府笑笑。
竟不声不响地回去了。
丁晏的眼睛一直不愿睁开。
他不知道脖子上没了枷。
或者他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他记得跟淮安知府探讨学问时,知府失了面子后脸上淡淡的笑容。
那笑像一把脔刀,一直在慢慢地切割他的肌肤。
不疼,却致命。
伸着个胖胖的脑袋,举着两条铁似的胳膊。
走路,噌噌噌地响。
旁边的锣鼓,敲得山响。
包围着他的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
丁晏闭着眼,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什么也不想看。
慢慢地,丁晏的脚步慢了下来,腰躬下来了,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一步,晃三晃。
好像,那个不存在的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浑身湿漉漉的。
半道上,竟死了。
师爷把这个消息告诉知府,知府笑笑。
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