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筠是淮安名士,虽然家道中落,却仍然有兴致画几笔山水人物。
起先是在饭馆里画——饭馆,叫个沁芳阁,也不是很大,却很有几个特色菜。沈竹筠,就爱吃这里的菜,没钱,也可以咋咋呼呼地约上朋友们来点菜。
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冷梅笑笑,也不说什么。
吃多了,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一回,就对冷梅说,你拿纸笔来吧。
冷梅说,就等你这句话呢。
内室的一张桌子上,果然早备好了笔墨。
画个什么呢?沈竹筠把个狼毫笔在嘴里吮了吮,说我给你画个《梅竹图》吧。
三笔两笔,好像很随意,一幅《梅竹图》就画成了。
扔下笔,沈竹筠拱拱手说,咱们的账,两清了哟。
竹是雨竹,枝叶凌乱,却透着一股精神,用的是浓墨;梅,是老梅,用虚笔,老干虬枝,肆意披阵,却是画竹后的余墨皴染而成。
堂倌看了多时,纳闷道:“为什么不着上梅花呢?”
冷梅笑道:“大约是沈先生觉得欠我们的账已经还清了吧。”
直到沈竹筠取了功名,做了官,那幅《梅竹图》,也没补上梅花。
沈竹筠做的是淮安府山阳县的知县,忙完了公事,仍然喜欢到沁芳阁来点几个小菜。
那副《梅竹图》,仍然挂在显眼的地方,梅花,仍然在枝头空缺。
毕竟不是体面的事,沈竹筠就想要回这幅画。
冷梅说下盘棋吧,赢了,这幅画你带走。
就下了一盘棋,总是输,沈竹筠就急白了脸,要悔棋。
还是输。
——那幅《梅竹图》,看来是没有机会补上梅花了。
沁芳阁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来了,都想看看父母官当年落魄时的墨宝。
其实沈竹筠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让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是一件好事嘛。
痛痛快快地补上了梅花。不是墨梅,是胭脂红的,很显眼,像真的一样。
谛视良久,怅怅而归,从此,再也不去沁芳阁了。
那幅《梅竹图》,却被冷梅送了回来。
师爷把它挂在客厅,很显眼,来的客人都夸好,用墨呀,设色呀,可以讲上半天。
沈竹筠自己是不看的。
嫌那画上有富贵气。
怎么随意画上几朵梅花,就有了富贵气了呢?
沈竹筠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吧。
后来,山阳县就出了一个大案子:盐商朱子郁打死了一个家奴,朱子郁答应赔一笔钱。
师爷从中周旋,死者家属也同意了,这案子就差不多了结了。
沈竹筠要做的事,就是出面吃一回饭,和当事双方见个面,起个公证人的作用。
是在沁芳阁吃的。
吃到最后,冷梅端上来一盘菜,是免费送给沈竹筠的。
原料很一般:香菇、胭脂鹅脯、盐水鸭脯、冬笋、紫菜蛋卷、火腿、红樱桃等12种。
做法也简单:按不同色彩搭配。
沈竹筠用筷子搛了一点,咀嚼半晌,点头道:口味多样,色泽搭配和谐,造型优美、生动。
叫什么名字呀?
梅竹图。
梅竹图?
沈竹筠的手举在空中就不动了。
朱子郁走后,沈竹筠问死者家属:你们,真的不后悔?
后悔行吗,人家那样大的一个盐商,我们能斗得过?
沈竹筠闷闷不乐地回了县衙,一抬头,看见了那幅《梅竹图》。
心中凛然一动,就看见那画上的胭脂红梅花正一朵一朵地往下落,像雪。
沈竹筠不再理会上司的暗示,重新审理了这个案子。
一年后,因为这个案子惹恼了上司,沈竹筠被找了个借口,革了职,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地方。
临走,经过沁芳阁。
冷梅等在外面。
冬日的阳光下,冷梅的牙齿格外地白:我教你做菜吧,就一道——梅竹图。
哈哈,我会了呀。
那,你得了空闲,可要教教你身边的人呀!
我会的。
沈竹筠拍拍冷梅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的梅树上,正有大朵大朵的花从竹林间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