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脑袋,站在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面前。因为一时有口难辩,他的双手下意识地颤抖着,像患上了原因不明的抖抖病。四米开外,是那个手捧一叠文件的女机要秘书,这名惯于幸灾乐祸的妇人,自从前年年终的先进评比会上,他说了几句对她不利的公道话之后,一直迫切希望看见他的落难。倘若每天都有一些麻烦降临到他的头上,那她就更满意了。此刻,她盯着办公室副主任那张被烟熏黄了牙齿的嘴,恶毒地巴望能从那儿射出一支支利箭来。
现在,他已经再度趴在电脑前,佝偻着,仿佛试图钻入这架老式的显示器里去,折腾出一些令领导满意的东西来。行行文字在显示器上跳跃,或者上下无序地移动,那是他握着鼠标的手不住地痉挛的缘故。他的眼睛似乎又被手边的那些参考材料刺痛,眯紧着,像是无数沙粒已经进入。他的思维已经不能有效地把这些参考材料与显示器里的行行文字以及领导新的旨意精神贯穿起来,休克般的神情说明他此时的智商近乎为零。获得了些许满足的女机要秘书已经走了,走廊上传来的那阵稍显急骤的脚步声就是她的,她正端着一只新的文件匣前往局长室。几个提着摄像机或录音包的记者模样的人遁入办公室副主任的房间,极可能是来联系领导采访事宜的。一名无聊的小车班司机把脑袋往这儿伸了伸,只看见发着呆的他,便很快消失了。他继续呆坐着,显示器上却倏然跳出屏保图案,是一条蜒蜒游动的数码龙,像要扑过来噬咬他。他吓了一大跳,膝盖都撞在了键盘屉板上。
有关新一轮中层职位竞岗的文件,上周初就已张贴在门厅内的告示栏里,各处室的宣传发动工作也已在上周末结束。按着这个文件,他无疑属于可参与的人选范围: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党的方针政策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这对于他是没有问题的;本局工龄5年以上,他是11年零9个月;副科长职务或副主任科员职级以上,他是副主任科员;文化程度大专以上,他通过自考、函授、电大等途径,已获得两张大专证书一张本科文凭,远远高过这条杠子;具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和业务水平,这一条面前他不免有些忐忑,按理说他已起草过数量庞大的各类公文,领导也经常把大大小小的稿子让他去弄,甚至包括领导的个人年终评议报告、领导个人出国考察汇报、领导子女转学申请书,但熬了数天心血却被领导嗤之以鼻的写作经历也够多了,领导还骂过他“书蠹头”,这是否说明自己还不够“具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和业务水平”这一要求?……已经隐约听说,这回报名参加竞岗的已超出预计人数,连平时上班懒洋洋、工作时间经常溜出去买菜、因桃色事件曾遭众人非议以及嗜牌嗜酒者都已踊跃上阵,他想,自己的犹豫和消极,是不是一种不“积极参加政治活动”的表现?
他终于狠狠地掐了一把鼠标,他的手心骤然袭来一阵疼痛。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鼠标的对手,更不用说是红头文件、局长的脸色、办公室副主任的呵斥了。他从这把缺了几只螺丝的黑色人造革转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紧贴窗外的是一幢更为巨硕的办公大楼,无数个窗口,无数盏亮着的灯,无数个晃悠着的人。那些正晃悠的人们神情滞重,动作刻板。男人们肚腩肥厚、秃顶闪烁着光芒,女人们则把自己包裹得很深,年纪不大却皱紧眉头,像是更年期已提前来临。在无意中他还看见办公大楼之间的那棵老楝树其实已经死了。他痛苦地抱住了脑袋,重新颓坐在那条又已出现的噬咬人的数码龙面前。
这个外形精瘦、长相酷似林彪的局长此时得意忘形地笑着,手里擎着一只三钱容量的白酒杯。这回被宴请的对象是一支来自某兄弟市的工作交流团,级别不是太高,但这并不妨碍局长极高的兴致,只要被人簇拥着,局长的脸上就会洋溢出因为职位而带来的骄纵之光。陪同者颇众,杯盘觥筹中搜罗着廉价的奉承,借着酒气和菜肴奢华的色泽,向局长滔滔献上。局长觉得自己快成皇上了。这一回,意外而荣幸地成为陪同人员之一的他忝为末座,拘谨地坐定,脸上竭力呈现的笑容因为保持过久早已僵硬。他发现局长喝酒的动作十分风格,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擎住酒杯,另外的三只手指很女性地翘着,翘成兰花的模样,随即可听见从他唇间发出的那声吱响,三钱的白酒就已被吮入了。他好奇地观察着局长一杯接一杯地喝,能够如此近距离地了解局长的酒风,证实全局上下对局长酒量的耸人传闻,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还发现在整个宴请过程中,局长的眼光一次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停地鼓撺自己,要自己端着酒杯欠着身子,最虔诚最谦卑地向局长表达祝愿。喝着果汁的他已特意斟好一杯酒,屁股几次抬离椅面,甚至祝愿的话也已反复斟酌好了,一共有五句,如果时间不允许,可以临时缩短成三句。然而他始终不能如愿地献出他的祝愿,所以也无从知道在他敬酒时,局长究竟会不会拿正眼瞧他。一来是因为总有人抢着向局长表达敬意,二来则出自他的胆怯。他不敢想象卑躬屈膝时的自己将是一副怎样的嘴脸,不敢想象局长倘若不予领情自己将如何下台——这是极有可能的。貌似林彪的局长其性格也有着林彪般的怪戾,曾有一名犯了错的副处长在酒桌上向他献媚,竟被他泼了一杯——他那犹豫再三的屁股便恐惧地贴紧在椅面上,轻微的颤栗,那原因不明的抖抖病似乎已经复发了。
兴致极高的局长突然开始谈论女人,在场所有的耳朵顿时竖起了,包括他那两只卑微的小耳朵。事实上,有关局长好色的传闻,在局里比他的酒风酒量的传闻更丰富地传播着。对于他的瘦削,据说另有一种诡谲而客观的解释。显然,谈起女人,如同一向认定自己政绩的不凡,局长自认为对于女人其描摹是新鲜的、见解是精辟的、实例是独有的,理应获得喝采。的确那几句十分狎昵的话比他的工作报告精彩多了,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局长竟还会如此开放。果然有人喝采了,说局长真是抓住了要害,真是一针见血。沉默旁听的他忽被“抓住了要害”“一针见血”这些容易在此刻产生歧义的词语吓了一跳,他担心一向敏感的局长会变得不高兴。谁知局长竟咧开嘴笑了,很是放肆的大笑,很与民同乐般的大笑,整支来自某兄弟市的工作交流团也集体笑了,一如取到了真经。他突然捂紧嘴巴,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沸腾起来,动作稍慢,就会对着餐桌对着局长喷涌。他狼狈地趴在洗手间那只蹲坑上。狂呕的时候,他感觉从头颈开始到尾椎骨的整条脊梁都在抽搐,剧烈地抽搐,似乎快要死了。他听见隔壁的蹲坑位上有人狠狠地甩着木门。
他好不容易重新回到那个包厢,奇怪的是里面竟已空无一人!他掐住疼痛欲裂的太阳穴,想起了自己的随身拎包。他以一种慌乱的姿势寻找,幸运地在那把他曾坐过椅子底下看见了它。它好像被人踩过一脚,无辜地留着几个脚印;它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活像一个遭人遗弃的病婴。好在里面的物品并无丢失,也就放心了。他抱着随身拎包,怔怔地站着。他弄不懂以局长为首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刚才不是还围着他一轮轮地唱着赞美诗吗?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如此性急匆匆地离去,不大可能是回家。满脸茫然的他酷似那只刚才被丢在地上的拎包,很显然他是被遗弃了。“是的,我是没用的,应该丢在这里。是的,我是没用的,应该丢在这里……”他像个痴子似地絮叨不休,肚子却再一次沸腾,他只得又跑向卫生间。
平日间很少有人来单位看他的,谁让他是个无职无权的平庸之辈呢,今天却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而且是他高中时的女同学。花枝招展的女同学是由传达室那名殷勤有加的大伯带进来的,办公室副主任那张浮着古怪笑容的马脸竟也在女同学身后闪了一闪,这让他顿时涌上极度的惶恐。一方面是艳俗女性的陡然出现,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上班时间会见与工作无关的客人,会不会遭受领导的指责。他记得有一次,一个关系遥远——比这艳俗女性可能更为遥远——的所谓朋友前来找他,坐在办公室里瞎聊了半个多小时,这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的这张马脸就拉长了,变成了驴脸。事后,还责令他必须写完那份公文方可回家。因此,对于今天艳俗女性的陡然出现,惶恐的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摆弄着一只钉书机,只是摆弄钉书机,让这艳俗女性尴尬地站着。直到他明白无误地看见办公室副主任的马脸并未拉成驴脸,而是泛着一丝稍显嬉皮的笑容时,他才放下心来。办公室副主任每当看见美丽的女性就会泛出这种稍显嬉皮的笑容,有时还会无聊地搭讪几句。这是正常的。他便把手中的钉书机放下了,并竭力镇定住自己,从一旁的橱里取出一只一次性塑料茶杯。
不过,女同学究竟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听清楚。那肯定都是一些比公文还要可笑的废话。印象中,她只是一直浅薄地笑着,窃笑或者大笑。窃笑还是可以被忍受的,毕竟声音较轻。可是银铃振响般的大笑,差点让他吓昏过去。他敢担保,整条走廊里的同事们都听见了,这简直比世界末日还要可怕!是的,他是一个大龄单身青年,大龄得已经难以收拾。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接纳眼前这名尽管艳俗得尚有一丝性感然而毕竟因某桩风流韵事而离了婚的女人。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他鼓起勇气给她续了一次茶,只能为她续茶,而不会为她送出他的名声和男人贞洁。然而续茶必须非常接近于她的身体。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几滴开水便不可避免地滴落在桌面上。她的银铃再一次毫无顾忌地振响了。
他不敢猜度因被这名艳俗女性搅了原本死水一潭的局,此刻的同事们正在如何看他。他尽管大龄单身,但只是副主任科员,而且常遭领导训斥,公认为本单位最没有前途的小公务员,所以他似乎已没有资格与女人拍拖。而有资格对女人发生兴趣的,应该是那些握有权力的官员,而对于他们,年龄和婚否都是不重要的,至少不会成为获取女人好感甚或肉体以及公然表达对女性的性兴趣的障碍。
外表木讷实质细腻的他其实多次观察到握有权力者的某些丑态。强权可以在各种场合表现出来:沉闷的会议室、刻板的办公室、珍馐美酒的餐桌、行驶中的汽车内、休闲娱乐场所乃至走廊、门厅、洗手间。它也可以表现在多个方面:有关人事问题的讨论、奖惩决定的作出、领导发话、红头文件的字里行间……所有这些都让握有权力者得到天大的满足,但这仍然是不够的。来自异性的诱引往往最能剥除伪装,让一切道貌岸然暴露无遗。事实上,作为一名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但无法扼杀观察思索的小秘书,他的洞察力无疑是惊人的。外形精瘦、长相酷似林彪的局长非常喜好这一口——这一点下文另有详述——别的大小头儿难道就能免俗吗?他们的不加掩饰常常有意为之,又没做太出格的事,怕什么呢?他们的掩掩盖盖常常又显得荒唐多余,尾巴本来就不可能藏进屁股里面去的。非常严肃正经的中层干部会议,板着脸的局长正尽量显得威严些,会议上常见的言不由衷、借机阿谀和同僚之间的互相攻讦被局长的威严消灭了,政治部主任正念着上峰刚刚下发的文件。就在这时,一阵几乎可称是嘹亮的高跟鞋脚步声从电梯口开始,沿走廊一路传来,显然将途经这间会议室。这肯定是一双非常时尚的高跟鞋,质地良好,弹性十足,毋庸置疑地正穿在美女极其诱人的脚上。她不可能是本局的女干部——本局的女干部早已被告知,穿这类极易发出清脆脚步声的皮鞋,将是不可饶恕的——橐,橐,橐。政治部主任的诵读出现了三次以上的停顿,但外形精瘦的局长始终正襟危坐,长条桌两边的处级干部们一律摆出认真倾听的姿势。该死的美女呀,你终于从开着门的会议室外走廊上掠过。突然,他发现,长条桌两边的处级干部们的脸虽然仍朝着局长,虚饰的表情一概未变,贼眼珠子却已统统转向了走廊,转向那名擦身而过的美女。噢,他看见局长本人的眼珠子也未守住,嗤的一下瞄向那名绝色美女——那的确是一名绝色美女,身材魔鬼,裙裾飘荡,芳香扑鼻,再加上一双豪乳——那些伪饰的正经难道还存在吗?
艳俗女性终于告辞,他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要不要把她送到电梯口,这是一个问题。如果送,说明了他的重视,证明关系不一般,会遭人嫉妒的;如果不送,那显得太没礼貌,毕竟她是一个至少五年没有见过面的女同学。他剧烈地矛盾着。办公室副主任忽在此时走了进来,往他的桌上堆了一摞文件材料。“有个文件得让你临时起草一下,马上就干,抓紧时间吧。”办公室副主任的马脸好像快要拉成驴脸了。其实,他知道,文件的临时起草是假,自己有所冒犯倒是真的。你怎么能让这女人坐上一个小时呢?你的级别和资历够么?你以为我真的能容忍吗?他已从办公室副主任的驴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内容,他原本打算出门的身子便理所当然地在办公桌前坐下了。尽管他有点受不了对方颐指气使的态度,但关于要不要隆重送行的难题倒是解决了。这样一想,他又不乏奴性地反倒感谢领导了。
中层职位竞岗工作非常顺利地结束了,又有一批中青年领导和管理人才志满意得地走上了岗位。在所规定的报名时间的最后一刻,他有过短暂的犹豫,最后还是放弃了。何必要多此一举,徒落一个笑话呢?他潦草地看了一眼张贴在门厅内告示栏里的任职公示。他已不再关心这桩事情的进展了,不关心究竟是谁将拥得作为某种利益同义词的职位。他甚至为自己曾有的冲动和犹豫感到羞耻。不自量力,不知斤量,欠骂……的确,在机关里,很多时候,凑热闹也是需要资格的。
当眼光正准备离开告示栏里的那张任职公示时,在那一长溜名字里,其中一个名字狠狠地把他的眼睛硌了一下。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眼光重新对准了那个名字,如同在某份文件清样上忽地发现了错字。他的眉头很快锁起来,又努力打开,但脸上已经堆聚起疑惑不解的表情。真是他么?他疑惑地喃语道,真是他么?他失态地打量了旁边的一名同事,似想发出询问,但马上被他本能地咽下去了。
他自然知道那个名字的底细。那个名字比他晚八年来到这个单位工作。当初为了能顺利地来这单位,那个名字托了一个熟人,转弯抹角地找到了他,要他帮着看一篇公文稿。这篇公文稿是这次录用面试的重要考题,涉及了不少业务上的东西。他便帮那个名字看了,还主动为他修改润色。事后,如同他所预料的,在所有的应试者中这篇公文稿名列第一。可奇怪的是,那个名字竟然没有谢他。他当然无所谓。多年来的修炼早已让他成为一只擅长忍受的神龟了,小小的冷遇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三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在电梯里,他看见那个名字竟与政治部主任嬉笑着,两个人的亲热如同亲兄弟。一个半月后,又在电梯里,他看见那个名字居然与局长在非常亲近地聊天,看见他进来,对方马上缄口,并尴尬地一笑。他似乎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人,但又实在不明白。
只要拥有了这个机会,那个名字如同浑水中的水母,以难以置信地速度孳生扩张着。并非夸张地说,那个名字很快就打出一片天下了。随即,有关那个名字的传闻也多了起来。这种现象在机关是司空见惯的。很多传闻还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见其传播已何等深广。有一则传闻特别耸人听闻,他固执地认定那是别有用心的人恶意炮制出来的。貌似林彪的局长再胆大妄为,再欲火焚身,总不敢跨出这非法的一步吧,何况局座身边还缺女人么?比如那个端着文件匣经常进出局长室的女机要秘书。是的,如果没有那个名字的怂恿和所谓安排,局长是不会在那种场所出现的。可即使受了怂恿和安排,也不会这样做的呀?……然而,不知怎么的,现在,当他在告示栏里的那张任职公示上看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他马上联想到了那则传闻,深信无疑,并且彻悟那个名字之所以登上任职公示的原委了。原来如此!……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所能想到的办法注定了都是徒劳的,他惟一的办法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事,然后安静地低头,什么也不说,走开。
但他真的涌上了撕掉这张所谓公示的冲动。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经常涌上,让他难以自持……他预感到自己的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办公室副主任对他说:“没办法,这份材料要得又这样急,局长又在催,这个双休日你只能加个班了,毕竟是工作要紧嘛。”办公室副主任说话时,那张被烟熏黄了牙齿的嘴咧了咧,大概算是笑的。怎么样,领导已经对你笑过了,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吗?他的脑袋便低下去,看着自己上衣最下面的那颗纽扣。垂下脑袋就意味着已放下抗争的武器。办公室副主任对他能主动缴械非常满意,于是又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当然已是额外的赏赉了。
双休日,你们怎么还可以再占用我的双休日?你知道双休日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吗?!办公室副主任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他就直蹦起来,踢倒了门后的一把扫帚,并朝那只废纸篓毒毒地啐出一口。
双休日。整幢大楼死一样沉寂,只有他手下的键盘正在发出单调而滞重的击打声。偶尔他停下来,翻阅着那些参考材料,冥思苦想,接着又继续,痛苦不堪地击打着。他越来越发现起草这份文件的难度,这难度让他的思维开始漏水。起初是大坝上的一条裂缝,只是细微地渗水,很快便是冒涌了。他无法有效地控制自己漏了水的大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裂缝扩大,扩大……接着,他重重地击了这键盘一掌。那些可怜的文字便恐惧地上下跳动,它们害怕被删去。
等到连这样的活计都无法胜任的时候,他想,他将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他的脑袋终于嘭地撞在了电脑显示器上……像是电路的意外短路,揉着脑袋的他突然握住鼠标,握紧,然后咬牙切齿地拚命滑动。所有储存着的、安藏着的、睡着了的文件都被疯狂的鼠标扰醒了,它们次第出现,又搅成一团。他嘴里那喃喃的自语渐渐变成了嚎叫,在异常的安静办公室里,在沉寂的办公大楼里怪诞地回荡。他握着鼠标的手最后做下的一个动作是极其骇人的,他删去了电脑里的所有文件,包括启动程序。
……他来到这幢办公大楼的楼顶。天空是深蓝色的,云朵是那样的洁白,而整座城市又是这么的繁华美丽。他记得小学二年级时自己曾写下这样的句子,获得了语文老师的高度夸奖,由此他拥有了对于文字的极度好感,直至现在。不,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份好感了,只是绝望。当然更让他绝望的是文字以外更为庞大繁复的背景,像山一样压过来的背景。我能从这份重压中挣扎而出吗?他那古怪的抖抖病又犯了,浑身还打摆子似地剧烈颤栗。在这种不可能被遏制的颤栗中,他的双脚相继跨出了楼顶的边沿。
噢,天哪!……
他顶在电脑显示器上的脑袋缩了回来,重新直起身。他当然没有死,甚至不曾去过楼顶。他没有这个胆量,或者说,他的胆量只能在梦中才能得以释放。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满是茶垢的茶杯喝了一口,佝偻着,酸胀的眼睛再度盯住显示器。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他的手指在该死的键盘上单调而滞重地击打着,一下,两下,三下。在心里他对自己说,下一回,能做一个把局长灌醉成一头死猪,把办公室副主任之类的人物统统压在自己身下的梦,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