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站在一条小街与另一条窄弄的交会处。确切地说,小街也好,窄弄也罢,其实都只是房屋之间的过道缝隙,但它给予我比城市大街还要拥挤的窒息感。让我产生窒息感的还有眼前的五光十色,纷乱怪诞。譬如,在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进时,至少有十双眼睛罩住了我:好奇、警觉、探究、巴望……我无疑是个外来的异类,他们则是盘踞此地的洞中蛇鳖,在本能地想着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企望对方是一颗无害的饵食。当然,倘若只是一条不可能被自己享有的过路游鱼,那就观看一回。
是在无意中闯入这片街弄的。独自在家,看书久了,头已昏了,肚皮也瘪了,便锁了门下楼,胡乱找了个方向逛去。几次搬家,早就弄不清周围是个怎样的环境,只知已近城乡结合部。正是午餐与晚餐之间的时候,觅饭居然成了一个问题。小区内不设饮食店,小区外的马路上,仅有的一家快餐店已封了炉子,肯德基之类的洋食据说是食品垃圾,而为了填肚子,抬脚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对我那是天方夜谭。只能继续往前胡乱寻找,倏然间冒出一家简陋而温馨的快餐店也未可知。就这样,蹿过两条大街,跨过一座小桥,展开在眼前的是一片乱糟糟的建筑工地,建造的像是壮观的商业楼厦。噢,我们城市的这张大饼铺得越来越大了,竟铺到了这个在我的印象中比西伯利亚还要遥远的地方!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这片楼房,楼房间的小街窄弄,以及挤杂在街弄两旁、楼房底层的无数店铺,还有游走着的人们——那显然是些不属于城里人又不属于地道农民的人们。
不隐瞒地说,促使我翻过建筑工地的碎石乱砖,自觉自愿走进这片莫名其妙地孳生着的街弄的,是食物的香味。好像是烤蕃薯,又好像是煮玉米,也可能是荞麦饼即将烤熟时那粗糙而勾人的芳香。不需要别的什么指引,我顺利地绕过了工地围墙,又熟手熟脚地逾跃了一条臭水沟——这居然是通往那股香味的捷径——生理上的被勾引往往能轻而易举地击溃心理上的理智,因为理智常常是假模假式的,无比脆弱的。嚼着一张物美价廉的荞麦饼,手里还捏着一只烤蕃薯,我很自然地逗留在了这片街弄间。坦然而突兀,荒唐而美妙。这也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么?我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城中村,这三个字经常能在日报的第二版也就是社会新闻版上读到。意思应该是蛰伏于城市里某个角落的村庄,即将被推土机消灭之前,进行着从农村到城市的本质性的嬗变。对于我来说,尽管懂得农事之苦,但对村庄、农民、田园还是保留着若干类似童话的浪漫想象:柳树依依,牛羊欢叫,葱郁田园怀拥半亩方塘。正在舂米的大嫂上了发条似地劳作着,而系有头巾的村姑手在割草,心里却在等待健壮的青皮后生在身后神话般地出现……但城中村里的一切与此迥异。它不是能让我写下一万首田园诗的地方,分明是城市一片的粗劣翻版,却依然拥有现代城市已经丧失了的真实、质朴和亲切。所谓真实,是说这片区域的任何细节都不加掩饰地展示着,体现出无以复加的生动;所谓质朴,是说这儿没有那种唬人的豪奢、虚张声势的排场,而只有谁都能垂手获取的物质;而有了真实和质朴,即使杂乱甚至肮脏,那种亲切感便很容易将我们击中——豪奢虽能以物质淹没对方,但总是无法在精神上予以征服。物质的巨厦一旦坍塌,瓦砾似乎更加不忍目睹。是的,这儿的一切让人既爱又恨,既想加入其中又能挑出太多缺陷、以至让人不愿接受的地方……它的缺陷会不会正是它生存的理由,而矛盾的两面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小超市。并非城市大超市在此设立的网点,而是此地农民自己开的。阿娟超市、老张头超市、姐妹日夜超市。我走进老张头超市,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从我胯下直窜而过,收费处的一个胖女人正蘸着口水点钱。商品的种类还是极丰富的,只是摆设得有些零乱,比如把食品与盥洗用品并排置放,妇女卫生巾则与童车和摇篮放在了一起。可仔细想来,这样的放法还是有它的理由的,蕴含着的逻辑关系暗合了生活素朴的规律。当我信手拿起一瓶沐浴液之类的东西时,耳后传来的粗浊声音吓了我一跳:“这种蛮好。”是一名满脸麻子的妇女,忠于职守的嗓音,指望我快快掏钱的表情,我怀疑她是那个老张头的老婆,这条酷似杂货铺的小超市其实是她撑着的,该死的老张头可能在赌博,可能因为醉酒而卧床酣睡,甚至可能正无所事事地蹲在屋外的某个角落,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妇女顶着半爿天的真实现状,对于曾在农村生活过的我,应该是有能力想象和理解的。那就买这瓶即将超过使用期的沐浴液吧,在我儿时的农村供销社里,不可能找到这样的稀罕之物。
小饭馆。在荞麦饼和烤蕃薯之外,我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可口的快餐,就在老张头超市不远的小街拐角处。当我嗫嚅着提出,在这下午三时想吃午饭的要求时,小饭馆老板——一个系着女式围裙的中年男子——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听得出他操着一口纯正的北方话,明亮地眼睛很热情地闪烁着,手脚麻利,不停点头,以此解除我对这简陋小饭馆的不信任。门口同样操着北方话的老太太正在剥蒜瓣,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快乐。我坐下来,扯过桌上那张遮盖着豆腐皮的报纸,竟然是一个多月以前的,而且还被撕去了大半张。我一边读着一则关于一名女模特儿之死的旧闻,一边啃着与快餐配套的猪排。猪排的味道倒是纯正的,土豆丝已稍有点走味,那股淡淡的溲味没有因为反复的温热有所减少,只是这并未影响快餐整体的可口和我的食欲,况且来自东北的小老板为我单独捅开了炉子,收费仍是门口纸板上所说的那样低廉。“……这儿的人都喜欢来我这里哩,他们都不自己做饭。”小老板找给了我一堆皱巴巴的毛票。通过这堆毛票的模样,我就能估莫,平时来这儿吃饭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此时正走动在门前的小街上,采购、觅活、劳动、消费……他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租住户,大多干得最苦最累甚至最丢人脸面的活。由于还处于最初的觅食和创业阶段,对生活还不曾拥有真正的奢望。即使偶或听闻城市中的种种奢华,总是习惯把它当成发生在月球上的事。太过遥远了,便觉得荒唐了。解决今天的饭食,再设法解决明天的,听起来可怜,做起来实际,一条条路却往往就这样走出来。这座城市中的村庄,先前还不是一片田野么?很快又将成为城市真正的一部分。那么这些忙碌觅食的人呢?多年以后,他们中的一部分将会获得怎样的身份?事物的演变循着它自身的发展规律,不时又出乎我们的意料。你不应该太过主观地断定事物的未来。在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存在的,或许并非合理,所以它就发展了,一直发展到近乎合理的地步。
可眼前的这些街弄毫无疑问是脏乱差的。
幼儿园。真想不到这儿还有一家幼儿园!最低矮最阴湿的一幢房子里,传出孩子一串串咿咿呀呀的歌声,一只做工粗劣的木马玩具扔在门前的水洼里,像是一块招牌。我把脑袋探进去,一名显然是幼儿教师的年轻妇女马上走出来,警觉地打量我,见了我的一脸善相,便又忙不迭地扭转身,去照顾房子里那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了。一两个顽童已经逃了出来,对着我做鬼脸,立刻被这身胚高大的幼儿教师捉回。只须粗粗一瞄,便可断定这是一家非法开办的幼儿园——没有必要的活动场地,没有起码的游玩设施,没有基本的卫生条件,无疑也没有完备的教具用品。这两个同样是外来的年轻妇女,所从事的惟一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管束住这些随时可能惹事生非的孩子,让他们好好呆着,安耽地发呆也行,为他们的父母留出时间,以便更好地觅食,如此而已。难道还想自幼接受美术、音乐、舞蹈、文学之类艺术的熏陶吗?这可能是这些孩子的下一代才能考虑的问题。是的,有关外来人员的子女命丧横祸的消息实在太多了。我感谢仁慈的管理部门,没有按着文件“一刀切”地取缔这类条件明显不符的私办幼儿园私办学校,让这些孩子至少获得了一处庇荫生命的简陋场所。很多事情我们确实不能苛求太多。
洗头房。在这条约莫有五十多家各式店铺的小街上,最招人眼目的洗头房其数量无疑是压倒性的。不会是租住在这儿的外来人员特别讲究头发卫生的缘故,这以躲在洗头房玻璃门的背后,透过门缝暧昧地向路人招手的妖冶女子为证。我亲眼看见一名青年男子被她们成功地拉入,玻璃门很快就合上了。我继续向前走去,不出五米又看见一家,这家的玻璃门半敞半闭,里面的几名小姐正聚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打扑克,显然,此时并非生意最为兴隆之时。应该是在晚间,那才是牛鬼蛇神一起出动的时候。前面又出现一根旋转着的理发店灯柱,灯柱是这家狗肉店特意挂在那儿的羊头,店里说不定连最起码的理发工具都没有,劣质的安全套却是有的——真为那些今后即将迎娶她们的男人感到悲哀,他们稀里糊涂地娶来一名退职神女,而出于保守秘密的考虑,后者不可能提供那套全方位的服务,她们的手艺或许就在离开洗头房之后生疏了——好在这儿的好多家洗头房玻璃门上,都贴有“店面转让”的纸条,但愿因为生意不景气而歇业的洗头房越来越多。让这些女孩早日走回良家妇女的行列吧,不要再让可耻的纸币一遍遍践踏自己可怜的贞操……
我随便挑了一幢楼房,走进去。结构完全不同于城市的居民楼宅,与曾经的农舍距离当然更远了。一楼是堂屋,转过堂屋后,便是楼梯了。每个楼层都有互相分隔的几个房间,狭小的卫生间往往隐在楼梯角落,或在房间之间无用的拐角。脏肮是每幢楼房每个楼层的共同特征,脏水满地,卫生纸团四处乱扔,地上还有纸屑、庸俗杂志的封面和破衣烂衫。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从某扇门后伸出脑袋打量了我一眼,很快以事不关已的态度关上了门。某个房间里隐约传来放纵的歌声,是好几个男男女女一起发出的。没错,我假装是在找人,而且还走错了地方,但我鬼鬼祟祟的打量还是露出了马脚。一声巨大的咳嗽声从我身后传来,回头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嘴角衔着一支香烟,满脸土著农民的表情——紧紧地盯着我。“干什么?”“找黄为民。”“这儿没有这个人。”他向我逼近了一步,但没有动手揪我的意思。毫无疑问,他是这幢楼房的房主,是专门收房租及巡视楼上楼下,以便及时发现不妙事端的蛛丝马迹的。我以最快速度从这幢楼房里撤退了。
至少有五十幢,我粗略地数过。它南面紧贴着前文所述的那个建筑工地,东面是一片尚未启用的居民小区,北面和西面则被一条污浊的小河所环绕,而小河的对岸,仍然是建筑工地、城市居民小区和农居零星混杂的城乡结合部。显然,城市正在逼近,大有吞没所有地皮之势,这都市里的村庄却以强劲的活力抗拒着,尽管它的活力有时有点儿邪。事实上,即便这座村庄终被城市吞噬,在新的边界、新的背面,依旧会有一座座村庄与之对抗,没完没了。你能简单地断定这样的对抗没有可取之处么?
我观察,我惊慑。一如能以各人的肤色、神态、装束区分他的身份,区分城市市民与外来人员(包括土著农民)的最明显标志,居然是他究竟住在怎样的房子里,为什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几乎没有看见一名衣冠楚楚者从这些楼房里走出来或者踅进去的,除了我。怪不得会有十多双好奇和警觉的眼光一齐罩住我……噢,一大盆脏水从某幢楼房上方泼下,在距我不远处的路中央炸开。是的,我该继续从这片街弄中后撤了。时间已经不早,必须凭借走路方可离开并返回那真正市区的现实,也让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不久后,因为管道漏水,我找了个马路边背着工具觅活的民工。他很卖力地修着,一边向我打听家里还有什么需要修理,好像水工、电工、木工之类他都精通。问起他目前的住处,按着他的描述,似乎就是前不久我偶然闯入过的那个城市背面的村庄。他一点也不觉得住在那儿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觉得城市里的居民小区才是不舒服的。“一点也不有趣嘛!在那里,我在半夜里都能找着与我一起打羽毛球的人哩!”他提高了嗓门说。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是一个极年轻的民工,假若好好打扮一番,穿上一套时尚的衣服,必定是个很靓的大男孩。见我对那儿的日常生活感兴趣,他便滔滔不绝地叙述着。我不明白一个只在那儿住了三个月的外来者,竟能说得如此忘情,像是住在天堂里那般得意。当然我知道,他只是迷恋那儿的自在和随意罢了。
“租金,首先是租金便宜呀!城里的套房,动不动就是一千块以上,把我卖了都付不起。而那儿才多少?一间房子三百块。如果你嘴皮子的磨功好,两百五十块都能拿下嗬!像我这样的,要套房干什么?一间厕所样的小屋就够了……”
“互相之间是平等的,反正都是没钱的外来者。一个人有了活干,赶紧找住在隔壁的人帮忙,有福共享,有饭同吃嘛。我的这套工具也是别人送的哩。可在你们这儿呢?我可以担保,你连住在对门的人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当然有人犯罪呀!前不久,就在我们那片房子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回事被一个男的掐死了,够惨的。但我们那儿从来没有人跳楼,从来没发生过抢劫案,甚至很少有小偷——反正都是一样穷——即使有小偷住在那儿,他犯得着下手吗?……”
他越来越滔滔不绝,像是患上了嗜语症,可我已渐渐接受了他的说法,至少是相当的一部分。我甚至觉得自惭形秽。都市中的种种弊端,在他明显偏执的说法被无情地放大了,那么可怕,那么可憎。我当然不会认为都市里的村庄就是天堂,那乱糟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我只觉得两者对比之后,都市的种种坏毛病更不可饶恕,而我竟然不得不生活这个似乎可怕而可憎的地方。
但都市背面的村庄,最终的结局不正是融入城市吗?撇开这名民工靓仔话语中的夸张,生活在都市背面的村庄的人们,他们努力的目标、最大的愿望,除了赚钱养家,确实也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其间的矛盾以及纠缠实在是牵扯不清的。
是的,可以预料,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不自觉地往那片街弄跑。绝对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获得自身可怜的优越感,而是一种全身心的体验——体验底层生活,回味昔日岁月,同时也为自己现时生活中的种种尴尬和艰难寻找心理平衡。当然,那儿比城市生活随意便捷的一切也吸引着我,比如任何时候都能吃到价廉物美的快餐,寻到比大商场便宜许多的、日用品。我甚至在那儿的一座简陋到极致的浴室里洗过澡,虽然那浴室的地面竟是原汁原味的水泥地,但挤在一群皮肤黧黑的民工中间,感觉还是蛮独特、蛮舒坦的。我知道城市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这样的村庄,像蛇盘田鸡,先缠得紧紧的,缠得田鸡几近窒息,然后再找准肉嫩的地方下手。理智地想来,城市真有必要悉数吞噬了它们么?
遗憾的是,村庄反过来不可能吞噬城市,即使包围了后者,也没有大卸八块、撕扯啃咬的能力。
然而在实际上,从某种角度上说,城市早被村庄吞噬了。来自各地的成群民工进入城市,外来人口数量的激增,即便是最繁华的街区,也涌动着成群结队的打工者,他们还带来了以前的生活习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改造自己的同时,有意无意地改造着城市……尽管有高楼大厦,尽管朱门狗肉,珠光宝气,说到底,现在还不是一座大村庄?拥挤、杂乱、肮脏、世俗,这是城市的通病。城市甚至比村庄都不如,因为村庄还没有这么多城市病,起码这病还没有这般深重,即使拥挤些、杂乱些、肮脏些、世俗些,但因为朴素真诚,仍然显得可爱。
我不知道相互的吞噬究竟孰胜孰败、是对是错,但我坚信,无论是城市,还是村庄,包括这城市背面的村庄,保留住最后的朴素真诚、纯洁可爱、勤劳勇敢,才是真正迫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