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座庙宇相对的大路的另一边,有一座至少五英尺高的塔楼,离庙大约有二十几英尺的距离。这座塔楼的功能是供皇帝和他朝廷中的高官显贵独自使用的,他们可以由此登到塔楼的顶部,瞻仰和品评我的风采。这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听人说起来,因为当时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铁链铁锁缠在一起,身体的活动受到了很大的局限,根本看不到他们。
自从我被安置到了这座屋宇以后,估计大约有十万以上的居民从京城里成群结队来看我。虽然有皇帝的卫队在左右保护我,但有如此多的人他们仍然防不胜防,大约有不下万人好多次沿着梯子爬到我的身上看个究竟。可是没过多久,皇帝就发表了禁止这种行为的诏书,并宣称违者处死。慢慢地工人们发现我根本不可能逃脱了,他们砍断了捆着我的所有绳子,于是我得以站了起来,但心里却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居民们却为我站起来走动的情形惊呆了,他们又掀起了一个瞻仰我的狂潮。拴住我左腿的链条有两码左右长,这保证了我不仅可以在以左腿为圆心的半圆里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而且由于拴链条的地方距离大门不足四英寸远,所以我还可以大摇大摆地爬到庙里去,把身子伸直,成“一”字形躺在里面。
二
利立浦特皇帝在几位贵族的簇拥下到庙宇看望在押的作者——有关皇帝仪容与服饰的描写——学者们奉旨教授作者当地语言——作者由于性格温顺获得皇帝的欢心——作者受到搜查,衣袋里的刀、手枪被没收。
站起来以后我得承认自己的视野开阔多了,四周一望,附近的景色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我认为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色。周围的田野宛如绵延不尽的花园,被五颜六色的鲜花装点得生机盎然,令人耳目一新,目不暇接。一块接一块被圈起来的田地大约都是四十英尺左右,就像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花坛。树林夹杂在田地之间,一般占地约八分之一英亩,照我的估计,最高的树约有七英尺高;我还向左边的京城张望了一番,二百多码的距离并未妨碍我多少视线,照我的感觉那座城池像很久前戏院里演古装戏时,在幕布上绘出来的城市的轮廓,疏疏淡淡的。
几小时以来,我有个难言之隐,那就是被大便憋得十分难受。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因为自从我上一次方便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的时间了。我十分难堪,因为羞于开口,而且越急越气就显得越发的难受。我开始计划解决这件既尴尬又难受的事情,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我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就是爬到屋里去,我马上就这样行动了,而且进去之后还不忘把门关上。我最大限度地利用链子的长度往里走,把体内那些让我难受和难堪的废物排出体外。说实话,这么不体面而且又不干净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就做过这么一次,因此我忠诚地向各位读者朋友们坦白,希望你们秉着公正多多包涵,能够体谅我当时的处境以及遭受的一系列痛苦。
从那以后,我也逐渐地学乖了,每天早晨我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链子到门外去做这件尴尬事。当时我这样做也得到了居民们的谅解,他们也采取了适当的措施做好善后工作,在每天早上我方便完而行人未出现之前,就有两个特派的仆人用手推车把这些讨厌的东西弄走,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一再申明这件事情是出于自己爱好清洁的习性,因此我也就认为自己一定得把我这件事交代清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否则我费这么多笔墨不厌其烦地说这种废话,人家还以为我这人好小题大做,爱饶舌呢。而且据我了解,恰恰有不少诽谤中伤我的人十分愿意在这件事和其他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上向我置疑,胡乱猜测。
好不容易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了,我又重新走到屋子外面去,因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周围的景色是非常必要的。正在这时,刚才在对面塔顶瞻仰我的皇帝一干人已经从塔里出来,正骑着马向这座庙宇走过来。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因为皇帝的坐骑虽然经受过良好的训练,但一望见我这样一个大块头却非常不习惯,因为在马的眼里我就像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山,晃来晃去让御马心里发虚,不由长鸣惊起,前蹄悬空乱蹦,幸好皇帝陛下驾驭马的技术很高,皇帝的威严又能使他临危不乱,所以他依然十分镇定地坐在马上,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这让我多少有些敬佩。皇帝的侍卫见此情景赶紧跑过来救驾,费了好大的劲他们才把马的缰绳勒住,让它安静下来,皇帝才能够轻松地从马上下来。
很明显,这次差一点让他付出不小代价的意外并没有破坏皇帝的兴致,他跳下马后,绕着我转了一周,用极其惊讶的神情仔细打量我。他十分谨慎小心,总在链子长度以外的圈子里活动,从不越界半步。他命令侍从让他的厨师和管家给我送酒菜来。从速度上看,他们显然就日程做出了详尽周密的安排,皇帝的命令刚出口,马上就有一大群人用一种带轮子的车把酒肉推到了我能够够得着的地方。正好我肚子也有点饿,于是就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很快就把这些轮车上的食物一扫而光。皇帝下令送来的食物共有三十辆车,其中二十辆车装满了肉,每辆车上的肉我吃两三大口就没了,而每辆酒车上装有十小陶罐的酒,我嫌一罐一罐地喝太不过瘾,于是就把一车的酒倒在一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剩下的几车酒也如法炮制,很快就只剩下了几十辆空车摆在我面前。
皇帝和侍从的背后是皇后和其他皇室的男女成员,大多年纪轻轻,他们被许多贵妇人簇拥着。他们开始是坐在稍远的轿子里,但自从皇帝的马受惊出事后,他们就从轿子里走出来,来到皇帝的面前。趁着现在这种形势,我向大家报告一下皇帝的仪容。在所有人中,他个子最高,比所有大臣都高出我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单凭这一条就足以使所有看到他的人心生庄严,肃然起敬。他容貌雄壮威武,透出浓厚的豪气,嘴唇的形状与奥地利人十分相似,鹰钩鼻,皮肤为茶青色,面相坚毅端庄,身材均匀,四肢修长,举止温文尔雅,态度庄严,让人油然而生崇敬。当时年纪为二十八岁零九个月,充满浪漫与幻想的青年时代已经过去;他登极已经七年,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几乎没有人叛乱,居民都忠心拥戴他。为了不让他太失望,我侧身躺着以便他能够看清楚我,这样我们俩就是脸对着脸了。
皇帝陛下走到离我仅三码的地方站着,后来我也有很多次机会把他放在我的手掌中托着,因此我对他的描述全部是我亲眼所见的。他的服饰相当简朴,式样介于亚洲样式与欧洲样式之间,只是头上戴了一顶黄金头盔,上面镶嵌满了珠宝,闪闪发光,头盔顶插着一根装饰性的羽毛。他的这把宝剑约有三英寸长,柄和鞘都是金制的,上面饰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为了怕我万一挣脱了链子和铁锁的束缚,他从腰里抽出宝剑握在手里来防身。当他开口说话时,听得出他的嗓音很尖锐,但是却十分洪亮悦耳,即便我站起身也可以清清楚楚听清他讲的话。他身后站着的贵妇人和朝廷重臣们全部穿得珠光宝气,华丽豪侈。从我的位置看过去他们站在那里就好像在地上铺上了一条衬裙,上面绣满了光彩夺目的金人和银人。
听到皇帝陛下亲自和我说话,我也恭敬地回答他,只是有一点,那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加入到了谈话的圈子里,不过我根据他们的服饰推测他们可能是皇家的牧师和律师。我此前到过不少地方,学得的土著语言也不少,于是我就用各种一知半解的语言和他们说话,这其中有高地荷兰语和低地荷兰语前者指德语,后者指荷兰语。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以及通行于地中海一些港口地区的意、西、法、希腊、阿拉伯等的混杂语,甚至还用上我在非洲海岸学的一些部落语,可惜一点作用也没有,大家仍只有干瞪眼的份。
皇帝陛下的接见和交谈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宫廷的队伍慢慢离开大庙,一支强大的守卫部队留下来驻扎在这里,以防备居民们有失礼貌和故意挑衅的举动。这些在一旁看热闹的居民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见皇帝的队伍离开以后,马上大着胆子向我围挤过来,想更可能近地靠近我。当我在庙宇门口站着休息的时候,有人竟鲁莽地朝我拉弓放箭,其中有一支险些射中我的左眼,这让我有点恼怒。守卫部队的领队立即下令当场逮捕了六名罪魁祸首,他甚至认为对这些人最公平的处理措施就是把他们捆绑了送到我手中听候我的惩罚。他的属下听从了命令,就用枪托把这六个人推到了我的手能够碰得着的地方。我毫不犹豫一把将他们全部抓到右手里,顺手将五个放进上衣口袋里,对于剩下的一个倒霉蛋,我就拿腔作势地摆出要生吃他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下可好,那个可怜虫竟然号啕大哭起来,领队的上校和军官也做出了痛苦的表情,而且当我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在他面前比划时,他们的脸色尤其难看。
我只想吓吓那些对我无礼的人,根本不想做得太过分,于是我很快让他们消除了恐惧,因为我马上和颜悦色地用小刀切断了他身上的绳子,把他轻轻地放到地上,这小子撒开脚丫跑回人群,随即不知所去。其余被我放进上衣口袋的调皮鬼我也如法炮制,一个一个地释放了他们。令我惊讶的是,我的这一举动不论在场的士兵还是百姓都大为赞赏,他们对我的这种宽宏大量和既往不咎都万分感激,不久朝廷的官员就接二连三地收到对我十分有利的报告。
待到傍晚时分,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爬回屋内,躺在地上休息,这样在庙里一直待了大约两星期的时间。这期间皇帝陛下颁旨为我特意准备了一张床。为了这张床也费了不少工夫,先是用车子运来六百张普通尺寸的床,在我休息的屋子里安置起来。他们把一百五十张小床拼合缝在一起,凑成了一张长宽对我比较适度的床,其余的也如此办理,共缝成四张床,然后他们把四层叠放在一起,看起来倒十分舒坦。不过平心而论,我在这上面睡着也不见得比在平滑的石壁上睡着好多少。他们还以同样的办法给我准备好床单、毯子和被子等用品,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像我这种过惯海上艰苦生活的人,这种待遇已经很优厚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来到这个地方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国家,全国各地的许许多多的闲人、富人和充满好奇心的人都蜂拥而至,一睹为快。结果事情几乎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乡村里的农民差不多走光了,城市里也万人空巷;皇帝陛下无奈之下只好颁布命令,公开禁止这种漫无目的的骚乱,否则整个国家就会处于土地无人耕种,没人从事劳动的混乱地步。他严令那些已经看过我的人必须回家固守本业,如果没有持有朝廷颁发的特别许可证,谁也不得擅自靠近离我房子五十码以内的地方,否则严惩不贷。出乎意料,朝臣居然因此获得金额极为可观的税款收入。
与此同时,皇帝多次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应该对我采取何种措施。我的一位朋友后来向我证实,朝廷面临重重困难,不知如何处理,我的这位朋友地位很高又很特殊,被认为曾参加了御前讨论这桩机密事件的会议,因此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朝臣中对处理我的意见很不一致,因为怕我挣脱逃跑报复他们,但同时我饭量极大,供养的伙食费太贵,有可能引起全国范围内的饥荒。曾经有一种意见认为应该将我饿死或者用沾毒汁的箭头射我的脸或手,这样很快就可以把我弄死,以绝后患。但他们随即面临一个难题,因为如此庞大的一具尸体如果处理得不及时,就会恶臭遍布,换来各种蚊虫猛兽,可能造成令人恐怖的瘟疫,很可能会蔓延到全国的各个角落。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朝廷的大门外有几名部队的军官要求晋见皇帝陛下,结果其中的两名军官有幸获得了批准,他俩进去以后自然而然向皇帝及朝臣们汇报了我上文提到过的处置六名胆敢冒犯我的罪犯的情况。这一汇报使御前会议的形势突变,因为我的这一举动给皇帝及文武大臣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觉得处置一个善良的人手段不能太过分,于是皇帝马上作出圣裁,颁布了一道圣旨:凡在京城周围几百码之内的村庄,每天早上必须供应六头牛、四十只羊以及其他食品作为我的饮食所需;同时还应该提供数量相当的面包、葡萄酒和其他饮料,当然征集这些物资的费用全部由国库支付,不让百姓负担。原来在这个国家里,皇帝收入的来源是自己的领地,除非因为发生了重大事件,朝廷一般不向全国的百姓征税,只有一样,如果爆发了战争,老百姓必须随同皇帝出征作战,而且所有花销都由自己承担。
凭着皇帝陛下的这道圣旨,我的小命得以保全,而且还能够过上较为悠闲的生活。皇帝又命令给我配备听差仆人,他们共有六百人,全部由皇帝承担他们的伙食费用,同时为了让他们能很方便地照顾我,又在庙宇大门的两侧搭建了供他们居住的帐篷。他又命令三百个裁缝给我做一套衣服,式样当然是本地特色的;为了让他们与我能够沟通,他又命令六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向我教授他们的语言。最后,皇帝显然吸取了那次坐骑受惊的教训,他下令所有的御马,贵族朝臣以及卫队的马匹经常性地在我面前操练,使他们慢慢习惯我这个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