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文如其人”,真的如此吗?有这么简单吗?一个道德主义作家在生活中有可能是一个浪荡子——李白就是当年长安城中著名的酒鬼+嫖客——既然灵肉可以分离,那么文就可以不如其人。莫泊桑作品中的道德感很强,但现实生活中的莫泊桑完全是个浪荡子。
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作家、诗人可以利用道德因素来给自己加分,比如屈原、比如杜甫、比如陆游,在这点上李白真牛,没有加分,还有扣分。道家思想,不合历代统治者胃口,李白硬是凭借其光芒万丈的诗才,雄踞冠军,成为真正的中国诗魂。屈原加多少分,也只能是永远的先王;杜甫加多少分,也只能是千年老二;苏轼加多少分,再想把杜甫抬到李白头上去,自己也只能落得个“小李白”。谁敢在李白诗前造次,玩小把戏?除非你不懂诗,一千多年过去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得很。当代诗人中,“褒杜贬李”的是几个所谓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没有才能,无知者无畏。
文学有自身的规律,具有它的独立性,不依赖批判社会而存在,文学如果丧失了独立性,就会沦为庞然大物利用的工具。所以,在任何时候,强调文学的独立性比强调其社会性更重要。曹雪芹写《红楼梦》,近乎是绝望中的写作:《红楼梦》在士大夫眼中属于诲淫诲盗的垃圾!他绝没有想到要批判社会。
在写作内部,需要创造性思维,没有创造性思维,你充其量是一台价格稍贵的复印机而已。
创造性思维怎么来?阅读是一条重要途径。在蓄积写作能量时,你应该阅读大量的中外名著。阅读也是你启动各种心理活动的一条途径,诸如往事的记忆、情感的激发、想象的腾飞,都会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增强。但是这并不等于你读得越多就越会写作,阅读也要有创造性地阅读。循规蹈矩可能让你变成“木乃伊”。教《文学概论》的老师会给你列一个必读书目,从战国时代一直列到“五四”文学。听话的孩子不敢有所逾越,进行有选择的阅读,所以你就一路从“战国”朝“五四”爬过来,结果还没爬上唐朝那座高山脚下你就大学毕业了。
阅读的过程必有选择,阅读的过程也是你寻找你的大师的旅程。大师的个人性决定着读者的个人性,不同的读者接受的只是适合于读者个人的大师,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有的人甚至会陷入痴迷——“普拉斯掉下的纽扣我都有兴趣研究”(诗人多多语)。这于学习不是坏事。突破循规蹈矩但也不要让自己沦为蠢货——“唐诗宋词没啥好看的,名著也没啥好看的。”轻易否定经典是有风险的,你得有这个能力,没能力的否定就会沦为笑柄,甚至连笑柄都不是!
由于人的精力有限,“除了我喜欢的大师,之外都不是大师。”——这也不是坏事:我在大学时代就是这么干的。你寻找文学中的大师级人物,不是根据文学史的盖棺定论,是你在对作品的阅读中做出的比较和选择,比如我酷爱李白,不是文学史教我的,是我自己长年阅读的结果,他就是“我的大师”。李白作品中浸透着混血的气味,道家思想中混杂着儒家思想,仙风道骨中深藏着自我矛盾——整天炼丹想长寿却又在酒色中消耗着自己的身体,是文人却又是剑客。你不要把李白提纯成“仙”,把李白称作“诗仙”,要么是高山仰止的不达,要么是有意贬低的阴谋。杜甫可是被称作“诗圣”的呀!李白不是“诗仙”,而是“诗魂”——认识不到这个高度,是中国后辈诗人的悲哀,也是中华民族的不幸!
从美学上说,我们这个民族,可能是由于身体的特点,从不缺少“小而美”的匠人,历来都缺“雄而奇”的巨人。过分追求完美等于提前走向死亡。你的格局是火柴盒、豆腐干,你就只能在巴掌大的地方平平仄仄平平仄,在核桃壳上拿着放大镜去雕刻,有病啊,故宫里的国宝全都是这种小玩意儿。李白以最大的才情做着打破火柴盒的努力,他的诗里长短句多,他也最擅长这个。为什么?他需要形式上的自由。他在做那个时代形式上最大的突破!这个努力可能还不是自觉的,是天分才情冲决而出!对比我们的诗歌源头和西方诗歌的源头,你会发现我们的老祖先一开始就写着纯粹的早熟的永恒的诗歌,《诗经》里不乏其例。但问题是一开始就制造豆腐干,我们拿着一块臭豆腐干啃了几千年,到现在还有些离退休老干部在啃。西方诗歌的源头,甚至不是纯粹的抒情诗,可这样一头“四不像”,却带来了太多的可能性。人家是拒绝早熟,充分发育,自由生长,熟了又熟!我们是戴着镣铐跳舞最终离不开镣铐,离开镣铐反而不会跳了——病态的美学!病态的诗学!
在你阅读的过程中,你在辨析,你在认识,你的个人经验也在慢慢建立。个人经验不断形成,又不断被自己否定,形成新的个人经验,在“否定—形成—再否定—再形成”的过程中不断向前推进。这些隐秘的个人经验就会形成你写作的驱动力。当你解决了写什么,走向如何写的时候,你的文学境界就提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