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听见窗户里面周姨太发出了第二声尖叫,这声尖叫比第一声还要尖锐,尖锐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的怒火升到了嗓子眼,他攥紧了拳头,他的拳头里满是汗。窗户里周姨太的尖叫更加频繁了,一声接着一声,尖叫中还夹杂着女人一些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和手掌拍打肉体的“啪啪”声。长濑武平判断周姨太已经经不起折磨在求饶了。在这一连串的声响中他的怒火冲上了头顶,他的头脑开始发晕。他不顾一切地把握紧的拳头砸向了窗户,木制的窗棱在他的拳头下劈裂了。剧烈的疼痛让他使劲甩了甩手,甩了两下手后他飞起一脚踹开屋门冲了进去。
乍从银光闪烁的雪地冲进漆黑一团的屋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对着一团漆黑咆哮起来,他在骂了一连串“八格牙鲁”后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日语对方听不懂。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雪光映照下炕上两个白花花的人影一动不动。于是他又改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喊叫起来:“你个老王八,你的不要折磨她,事情都是我做的,你要报复就报复我好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太太的是我的枝子,我要把她带走,她是我的,谁也不能伤害她。你的明白?”
“我不明白!老子宰了你个畜生!”关老爷子终于听懂了长濑武平的话,听懂了他的话后顿时怒火中烧,从炕上翻身下来扑向长濑武平。
长濑武平万没想到年过六旬的关老爷子行动如此迅疾,猝不及防中竟被关老爷子抱住腰举起来扔了出去。
长濑武平从雪地里爬起来,“哇呀哇呀”地叫喊着再次向屋里冲去,尽管手里没有指挥刀,但他仍然高举起右手,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光着身子的老头,而是一群武装的敌人。
长濑武平的底气很足,底气足的原因有三:一个是他有恃无恐,关家大院是他的占领地,驻扎着他全副武装的部下,一有动静立刻就会来支援他。二是他年轻力壮,对付一个老头子不在话下。三是他在军校受过全套的格斗摔跤训练,对付个把中国人应该绰绰有余。凭借着这三项优势,长濑武平英勇地冲进屋里,然而他又一次失算了,他又一次被扔了出来。他只好再一次从雪地上爬起来,再一次“哇呀哇呀”地叫喊起来。他的部下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增援及时赶到,几个匆忙中来不及穿好衣服因而衣冠不整的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先他一步冲进屋里,抓住了暴跳如雷的关老头子。
得到增援的长濑武平中队长底气更足,他第三次冲进屋里,照着关老头子脸上就是一顿耳光。在打耳光的过程中,他忽然发现他心爱的中国枝子正赤身裸体的被接踵而来的日本兵围在炕上,日本兵已经动手动脚嘻嘻哈哈了。长濑武平的怒火再一次燃烧起来,他恶狠狠的耳光从关老头子脸上转移到了围在炕边的援兵脸上。他的耳光把日本士兵搧得立正“哈伊”之后,他从炕上抱起周姨太跑出屋门,跑进寒冷的雪地,跑回前院他的屋里。跑回屋里后,他给周姨太扔了一件军大衣。
受了惊吓的周姨太裹着大衣呆呆地坐在炕上,长濑武平气急败坏的在地上走来走去。跟来的部下请示他怎么处理关老头子和他的家人,部下说他们已经按照惯例把关家人统统捆绑起来了。他狂怒地挥舞着双手大叫:“统统死啦死啦的!”
部下“哈伊”一声就走,周姨太被长濑武平的“死啦死啦的”吓灵醒了,她站起来拉住长濑武平的胳膊求告:“不能呀,求求你不要杀害他们。”
长濑武平奇怪了:“怎么,老东西打你,你还替他求情?”
周姨太莫名其妙了,问:“谁打我?”
“刚才我在窗外明明听见关老头子‘啪啪’地打你?”
周姨太惨白的脸忽地变得通红,“唉呀,那哪是——那是——没有的事,你快把他们放了。”
长濑武平这才恍然大悟,叫回部下说:“把关家人放了吧,误会了。”
不过天亮以后,长濑武平就后悔了,而且以后越来越后悔。天亮后,部下向他报告,说关家人都跑了,连长工都没有留下一个。没过多长时间,辽河两岸就出现了一支抗日游击队。这支游击队被辽河两岸的老百姓传说得神乎其神,说游击队的头领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白胡子老头,老头走路风生水起,老头骑马快如闪电,老头打枪百步穿杨,老头杀人面不改色,老头专和日本鬼子作对。
“什么白胡子老头,就是关老头子。八格牙鲁!煽动反日,找到他抓住死啦死啦的。”长濑武平没把传言放在心上,他压根儿看不起关老爷子,但他故意在周姨太面前发狠,周姨太只是哭。
长濑武平又错了,关老头子自己找上门来了,当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大白天。他们半夜三更袭击了关家大院,打死一个日本哨兵,炸死一匹马,然后迅速离去。最让长濑武平火冒三丈的是,袭击者得手后还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长濑武平,作恶多端,寝皮食肉,碎尸万段。”署名是关震豪。隔了两天,他们故伎重演,又一次进袭,造成长濑武平中队伤亡两人。临走又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还是一句话“日本鬼子,天怒人怨,誓斩狗头,还我家园。”署名还是关震豪。
长濑武平气得鼻子都歪了,关老头子这是公开向他挑战,他必须消灭这个肘腋之患。他出动了两个小队搜剿关震豪,结果一无所获,关震豪游击队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他疲惫不堪收兵回营后,关震豪又像幽灵般地活跃起来,搞得他一夕数惊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四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自称辽阳虎的瘸子出现了,他向长濑武平建议成立一支由本地人组成的自卫团。他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皇军是强龙,关震豪是地头蛇。强龙在天上飞舞腾挪,行云布雨,游刃有余,但落到地上就不灵了。地头蛇善于钻坑打洞,隐形匿迹,一不留神就咬你一口。和地头蛇斗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地头蛇斗之,而他辽阳虎就是一条地头蛇。
长濑武平问他为什么愿意帮助皇军消灭关震豪。辽阳虎说他与关家仇深似海,他捋起衣袖脱下裤子露出胳膊腿,指着胳膊腿上的伤疤说,这就是关家三儿媳妇查柳儿开枪打的。此仇不报非君子。
正在焦头烂额的长濑武平当即任命瘸子辽阳虎为河沿屯自卫团团长。辽阳虎果然不负所望,一两个月就招募到一支近百人的队伍,其中多为四乡游闲无赖之徒。辽阳虎在自卫团基础上又建议长濑武平建立起联防组织,轮流站岗、刺探情报。各乡、屯每天都必须向自卫团送一次情报。自卫团成为了长濑武平的臂膀和眼睛,关于关震豪游击队和其他反满抗日游击队的消息、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长濑武平手上。长濑武平根据这些情报不但抑制住了关震豪游击队的嚣张气焰,而且帮助友邻部队有效地打击了其他游击队的活动。
特别重要的是,辽阳虎居然搞到了曾经在“九一八”事变后坚决抵抗日寇的沈阳警务处长黄显声撤退时留下的“辽宁民众自卫义勇军”的活动情报。长濑武平立即呈报他的上司,时任驻沈阳第八师团第十六旅团旅团长川原侃。十六旅团根据这个情报一举消灭了这支义勇军。长濑武平因为这件功劳被提升为中佐大队长。
长濑武平荣升中佐大队长那天,辽阳虎从沈阳弄来一个戏班子到关家大院给他们唱蹦蹦戏庆祝。唱到“十八摸”的时候,喝得半醉的辽阳虎丑态百出地跑上去和女戏子对唱,唱到那儿摸到那儿。喝得烂醉的日本兵被撩拨得淫性大发,一拥而上扒光了女戏子衣服,笑闹着用刺刀逼女戏子光着身子给他们唱……
长濑武平荣升大队长后对辽阳虎格外器重,遂与他商量彻底解决关震豪游击队的办法。辽阳虎献计说:关震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何况你占了他的老婆。中国人视夺妻之恨如同杀父之仇,化敌为友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长濑武平说,你说的等于没说,我还不知道斩尽杀绝?问题是找不到他,杀谁去?辽阳虎说:关家老四关力轩一家老小都在沈阳经营关家金铺,老五关达轩在沈阳上学。如果把老四、老五抓来作人质,不怕他关老头子不俯首就擒,即便他不俯首就擒,也必然自投罗网。
长濑武平连声说好,当即派辽阳虎带一小队日军去沈阳抓人。两天不到,老四关力轩和老五关达轩双双被辽阳虎押解到了关家大院。长濑武平对他们软硬兼施以至严刑拷打都未能得到关震豪的线索。不是他们坚强不屈,而是他们确实不知道。
辽阳虎又给长濑武平出了个坏点子,说把这两兄弟绑到炮楼上去拷打,把屯里百姓集中到下面观刑。这样可以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既能杀鸡给猴看,让百姓们知道皇军对待反满抗日分子的利害,又能引蛇出洞,把关震豪钓出来。老百姓中肯定有关震豪的眼线,关震豪不可能不知道,父子连心,关震豪不可能无动于衷。
长濑武平采纳了辽阳虎的建议,大张旗鼓地把关家兄弟绑上了炮楼顶层,大张旗鼓地把屯里百姓驱赶到了炮楼下。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兄弟俩衣衫破碎满身血污地被绑在两根木桩上。辽阳虎毕恭毕敬地对手拄指挥刀正襟危坐的长濑武平鞠了一个标准的日式躬,转过身对炮楼下人头攒动的老百姓发表了一篇恶狠狠地演讲。辽阳虎没文化,满肚子的坏水这时候变成了满嘴的脏话。他从关震豪骂起,从关震豪骂到了查柳儿,从查柳儿骂到了关安轩,从关安轩又骂到了唐峻耀,从唐峻耀再骂到了张学良,最后骂到了蒋委员长。在长达十分钟的讲话中,他一共骂出了十个妈拉巴子,二十个八格牙鲁,三十个死啦死啦的有。辽阳虎很得意自己的口才,他发现自己的日语进步神速,他发现他使用日语骂人的水平比使用汉语骂人流利的多,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日本话比中国话更适合骂人。
如果不是长濑武平觉得坐在露天下有点冷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他一定会再骂出日语的精华来。他住嘴后也学着长濑武平的风度摆了摆手,于是,对关家两兄弟的拷打众目睽睽下开始了。
皮鞭在两兄弟身上飞舞起来,两兄弟身上立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两兄弟嘴里立刻发出“哎哟哎哟”的惨叫。两兄弟被剥得只剩下了单薄的衬衣,衬衣很快被皮鞭撕成了血红的布条,露出了他们血肉模糊的肉体。每一下抽打都引起一声哀号,每一下抽打都像打在老百姓的心上,但是炮楼下却听不见一点老百姓的声音,静得就像深夜的坟地。
这种寂静让辽阳虎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冷。他嘴里骂着巴嘎,命令搬上来一个炭火盆,炭火盆里有一把长柄烙铁,烙铁已经烧得通红。当辽阳虎亲自操刀从炭火盆里拿起烙铁的时候,炮楼下隐隐现出一阵嗡嗡声,人们似乎不明白那个红红的烙铁是干什么用的?老四关力轩冻得发青的脸变得惨白,他恐惧地瞪着那个通红的烙铁,五官挪位口鼻歪斜,他的身体筛糠般地颤抖着,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当辽阳虎把烙铁按在关力轩血肉模糊的胸脯上发出“嗤啦”的响声冒出白烟的时候,人群和关力轩发出了异口同声的尖叫,关力轩发出的是非人的惨叫,人群发出的是惊恐的哀叫。辽阳虎脊背上的冷气在关力轩和人群的叫声中消失了,他狰狞地笑了。关力轩的头垂了下去,辽阳虎把烙铁重新放到炭火里,烧红了拿出来向老五关达轩走过去。
就在那个通红的烙铁即将按到关达轩胸脯上的瞬间,周姨太尖叫着跑上炮楼,疯了一般扑到关达轩身上,然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通红的烙铁喊道:“放了他,他还是个孩子。”
周姨太的出现让炮楼上下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辽阳虎看看周姨太,又看看长濑武平大队长。长濑武平嘴里“巴嘎”了一声,站起来走下炮楼。辽阳虎赶紧放下烙铁对打手们说:“把他们解开,拉下去。”有人向他请示,底下的老百姓咋办?
“滚蛋,让他们统统滚蛋!”
五
老四,老五两兄弟被囚禁在关家大院达一月之久。期间在周姨太的精心护理下身体逐渐恢复,两兄弟对周姨太的救命之恩千恩万谢。
周姨太苦笑道:“一家人谢个啥?等你们好利索了,我再去求求长濑大队长把你们放了。长濑武平抓你们俩是辽阳虎出的主意,为的是诱捕你爹,见你爹不上当,长濑武平也没劲了。你们赶快逃进关里找你们姑父去,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老四关力轩想了想说:“关里是去不了啦,日本人查得紧。我还回沈阳去,家里这些天不知急成啥样子了。”
老五达轩说:“我也不进关去,我要留在这儿报仇,我要让辽阳虎这个王八蛋血债血偿,我也要让他尝尝烙铁的滋味,也要让他的皮肉烙得‘嗤啦嗤啦’响。”
“你想去找你爹?”周姨太问。
关达轩摇头:“我爹那点人马没用,东北军几十万人马都让人家打跑了,我爹算啥?我得另外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