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头老冉被搞糊涂了,问周姨太咋回事?周姨太也莫名其妙。老冉让周姨太去问问长濑武平,日本兵干活要不要工钱?说要钱的话咱们可给不起。周姨太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犹豫起来。东北农村地广人稀,即便是像关家这样的大地主家的女人也不脱离劳动,农闲时洗衣做饭,农忙时下地干活,周姨太也不例外。周姨太不敢和长濑武平说话,她害怕长濑武平的眼睛。自打日本人住进关家大院后,她就时时感觉到长濑武平那双贼眉鼠眼的威胁,现在她又感觉到了他的那双贼眉鼠眼。
长濑武平挥舞着他的指挥刀砍高粱正砍在兴头上,他忽发奇想地把砍高粱和砍人联系到了一起:砍高粱既能锻炼士兵的臂力,又能练习使刀的准头,不失为一种练兵的好办法,何况还不用杀人。用活人练习砍杀技能好是好,但往往不能尽如人意,主要是俘虏太少,能轮上练习的人寥寥无几,很难达到练兵的目的。而砍高粱就大不一样了,满洲的高粱遍地都是,就是把你练死也砍不完。至于不能锻炼胆量的问题,长濑武平一笑置之,胆量必须在战斗中锻炼出来,那么大的中国关内有待征服,还怕没有打仗砍人的机会?
军部那些笨蛋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他妈的一群笨猪。长濑武平决定有机会的话,他要把这个创造性的想法写成一篇军事论文呈上去。题目应该叫做:《砍高粱的军事意义初探》。他在军校的时候毕业考试论文不及格,教官给他的评语是四个字——异想天开。当时他就下决心以后一定要重写一篇绝妙的论文证明自己的远见卓识。
长濑武平越想越兴奋,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他瞄准一棵高粱根部第三节,“刷”的一刀砍去,高粱应声而倒。他又瞄准另一棵高粱根部第二节,一刀砍去,那棵高粱也是应声而倒。他“哈啊哈啊”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驴叫。他得意洋洋的大笑中,蓦地看见周姨太正吃惊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他今天做这一切的初始目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跟军部那伙笨蛋一样的笨蛋。骂过自己后他走向了周姨太,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刀法让你见笑了。你对日本刀法有何见教?”
“很好看,很威武。”慌乱中周姨太一时找不到词,顺口这么一说。
长濑武平听了很入耳:“哦,你是说我的刀法还是我本人?”
“都威武。”周姨太在他的注视下更加慌乱,想起老冉让她问的事,结结巴巴地说,“您,您让您的士兵帮我家干,干活,我们可担待不起,付不起工钱。”
“工钱?”长濑武平反应不过来,“什么工钱?”
“帮工都是要工钱的。”周姨太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长濑武平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后觉得很有趣。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他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的身子。他觉得周姨太短打扮比穿旗袍还要好看,紧身裤褂突现出她凹凸分明的身段,她凹凸分明的身段让他浮想联翩。长濑武平看得十分专注,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时候的眼光犀利的足以穿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他的注视下开始微微颤抖。他笑了一下把眼光移到她的脸上,她原本白皙的脸现在红得像高粱穗。他忽然觉得一股柔情涌上他的胸膛,他一本正经地说:“皇军不是你家雇的短工,帮你家干活的不要工钱。”
老冉听完长濑武平的这句话放心了,招呼几个长工去处理身后砍下来高粱。日本人砍高粱使蛮劲,进度快,不到一个钟点,高粱秆就横七竖八丢的满地都是。老冉和长工们将高粱穗头从高粱秸秆上割下来,装到大车上往回运。
老冉走后,长濑武平体内突然产生出公鸡围绕母鸡拍打翅膀式的冲动,他把指挥刀抡得车轱辘似的,高粱秆在他的刀下“哗啦哗啦”纷纷倒地。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了,他的头上突突地冒着白汽。他索性甩掉军帽脱掉军装,把白衬衣的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他粗壮的胳膊。他对自己健壮的身体十分满意,他想漂亮的周姨太也肯定对他的健壮感到满意,哪个女人不喜欢健壮的男人呢?
他斜眼看了看周姨太,周姨太正全力对付一棵粗壮的高粱,她一只手扶住高粱秆,一只手握着镰刀,使劲砍了两下,当她举起镰刀准备再砍第三下的时候,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高粱秆应声而断。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长濑武平正右手握刀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紧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又像风中的树叶般颤抖起来。
长濑武平从周姨太颤抖的身子上看出了她内心的胆怯,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他的左手,坚定地按在她圆润的肩膀上。她的眼睛惊慌地抬了起来,立刻又惊慌地垂了下去。长濑武平把这理解为对他行为的默许。他扔掉指挥刀,双手搂住周姨太的腰,把他汗湿的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他坚信男人汗湿的身体会对女人产生强烈的性催化作用,就像尿素对庄稼的作用一样。
他腾出一只手,抬起周姨太的下巴,仔细地端详她那张俊美的脸。这是一张成熟的少妇的脸,这张少妇的脸上此时此刻却呈现出少女般的慌乱,她的眼睫毛抖动着,她的嘴巴微微地张开,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她吁气如兰。她的慌乱激发着长濑武平的欲望,他把自己的嘴狠狠地压在她的嘴上,他的一只手狠狠地按在她饱满的胸脯上。他觉得他的激情膨胀得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喘息得甚至比她还要厉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他似乎重新拥吻着那个羞涩的秋田农家少女,在白神山杉木林边,在那座农舍背后,在那堆稻草旁……
他的膝盖慢慢地弯曲了,他慢慢地跪倒在女人的脚下。当年贫穷少年长濑武平就是这样跪在那位美丽的秋田少女枝子面前。秋田丰美的山林景色名扬四海,秋田印糕风味独特,“秋田美人”闻名日本。年少的长濑武平一贫如洗,却在名扬四海的景色中,品尝过风味独特的印糕,拥吻过心爱的美人。
那是一场梦,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过以后一无所有,但那景色,那印糕,那美人却留给他难忘的记忆。事过多年,当记忆已经变得缥缈的时候,他却在中国,在满洲,在辽河边的高粱地里找回了那记忆,找到了他的枝子。
他的身体慢慢下滑,他的双手从女人的脸上滑到她的脖子上,滑过那饱满的胸脯,滑到细瘦的腰肢。他把他的脸贴在女人那温软的小腹上,他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裤。
他的泪水渐渐带走了他那莫可名状的感动,他突然放开女人的腰肢,浑身轻快地跑过去捡起他的指挥刀,发疯般地狂舞起来,高粱秸杆在他的刀锋下一片片倒在地上。老冉带着长工们回到地里,被他的疯狂惊得目瞪口呆,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卖力气干活的人。
三
庄稼早就收完了,收割后的地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那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来得猛烈,刚一入冬就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三夜。下得天地间一片银白。
长濑武平的中队丝毫没有调防的意思,他们还住在关家大院,长濑武平本人还住在关老爷子原来的屋里,他还是经常拎着酒瓶提着食盒到后院找关老爷子喝酒。不过他现在拎的不是清酒,拎的是高粱酒,他已经很习惯高粱酒的辛辣滋味了。自从那天在高粱地里周姨太使他缥缈的记忆变得清晰以后,他就经常利用收割庄稼的机会在惊慌失措的周姨太身上寻找过去的记忆。高粱收割完了,接着收玉米,高粱玉米高大的枝叶掩盖了他的行为,让他得到一种偷偷摸摸的乐趣,和当年他跟那位秋田少女枝子偷偷摸摸的状态一样。
他偷偷摸摸的行为现在变得艰难起来,他既要躲避中院前院一百多双日本人的眼睛,又要躲避后院三十多双中国人的眼睛。躲避日军士兵的原因是怕他们跟他学样子,那样的话不但关家大院不得安生,就是河沿屯怕也要闹得鸡飞狗跳,那样的话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宣传的“王道乐土”就成了屁话。后院中国人的眼睛当然更不能不防,一旦走漏风声,偷的乐趣就没有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日本眼睛好办,还在秋收的时候,军部已经根据以战养战的既定政策下令向当地农民征收军粮。这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工作,中国人太狡猾,总能想出千奇百怪的办法跟皇军捣乱。这项工作耗费了长濑武平中队几乎全部兵力,前院中院只剩下了几个哨兵,变得空荡荡的。空荡荡的前院启发了长濑武平,他很快就想办法把后院也变成了空空荡荡的。他的办法是以防范土匪的名义把屯里的青壮年组织起来军训,青壮年包括了关家大院几乎所有长工,后院从而也变得空荡荡的了。
这样,长濑武平便能够经常找机会和妩媚的周姨太一块儿寻找他的美好记忆了。尽管这种机会时间很短暂,仅限于偷偷地在墙拐角匆匆搂抱一会儿,或者在她的胸脯上急急忙忙地揉捏几把。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周姨太都是面红耳赤地站在那儿任凭他调弄,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这让他感到特别满足。他没有再往深层次发展他和她的关系,他和秋田老家枝子的关系当初就定格在这一步。他怕他和她的关系变成他以往和其他女人的那种肮脏的肉欲,他宁愿她美好地完整地保存在他的想象里。
每当夜晚来临,他就会一个人躺在床上,两只手重叠起来垫在后脑下面,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想象她的美妙处。在他的想象中她就像他在秋田老家那个宛如出水芙蓉般的枝子:眼波流韵,笑靥迷人,雪肤花貌,玉骨冰肌,乳隆腰细,玉腿雪白修长,樱桃小嘴鲜艳诱人。
想到极致处,他经常会夜游似地从床上爬起来,冒着被炮楼上哨兵发现的危险像个贼一样悄悄溜出门,踏着积雪溜过中院,溜到后院关老爷子的窗下偷听里面的动静。后院的小屋原来住的是长工,纸糊的窗户不隔音,夜深人静中听得见屋里人的鼻息。他会在周姨太均匀的呼吸声中想象她的睡姿,想象她闭着眼睛的脸庞,想象她起伏的胸脯,想象她伸出被子的大腿。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关老爷子的存在,他默默地在心里祝愿他心中的秋田枝子睡一个好觉。
长濑武平对这种偷听乐此不疲,每次偷听回来,他都心满意足地一觉睡到天亮。睡梦中他看见周姨太穿着和服笑眯眯地站在那座农舍背后的稻草堆前面,他喊叫她,他喊叫的是枝子的名字。他看见她的脸沉了下来,转身就走,她走得不快,可他怎么也追不上。他看见她走进自己的家,关上了门。他赶过去推开门,她吊在半空中,舌头伸得老长。他大叫着醒过来,满头的冷汗。
这个梦经常在他似睡非睡中出现,特别是在他喝多了的时候更加频繁。那天他又在关老爷子屋里喝多了,现在老头子对他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尽管谈不上热情,还时不时地拿话讽刺他,但至少不是那么横眉冷对了。
那天他喝多了后回到前院他的屋里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脱。睡到半夜又被那个梦吓醒了。醒来后,他头枕着双手回想他的枝子。他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枝子现在怎么样了。他只知道他心爱的枝子当初远嫁到了东京一个富裕人家。为了能看见枝子,他毅然告别家乡,考进了东京陆军士官学校。可是在士官学校的几年里,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的枝子,东京太大了。他没有想到对爱情早已绝望的他竟然能在中国找到如此酷似枝子的女人,简直太美妙了。他感觉到酷似枝子的周姨太让他的心灵得到了一次回归,在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用无情手段给他种满了有毒罂粟的心田里刨出了一小块净土,尽管这块净土小得可怜,他还是打算在上面插上一枝樱花,没准儿这枝樱花还能活下去呢。
想到这里,长濑武平翻身而起,冲动地打开房门,冲动地跑到屋外的雪地里。炮楼上的哨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大声喝道:“什么的干活!”长濑武平不耐烦地说:“我,长濑武平。”
长濑武平内心汹涌的冲动因为哨兵的打搅而平静了许多,他踏着雪往后院走去,雪在他的皮靴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走到后院以后,他放轻了脚步,像以往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关老爷子的睡房。他希望听见周姨太那均匀的呼吸声,希望她的呼吸声带给他柔情的想象,好让他在这柔情的想象中回去睡个好觉。
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这个并不奢侈的希望迅速破灭了,他没有听见他一直以来习惯了的那种均匀的呼吸声,他听见的是周姨太一阵阵急促的呻吟声。这种呻吟声对于长濑武平来说简直如雷贯耳,他头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和周姨太的事情暴露了,关老头子正在惩罚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反应占据了他的头脑后固执地排除了其他想法产生的可能。紧接着窗户里传来周姨太一声压抑的尖叫,这声尖叫证实了他第一个反应的正确性。
怒火开始在他胸中升腾,他的手习惯性地伸向了腰间,然而腰间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的王八盒子没带在身上,他知道中国人把他们日本造的手枪叫做王八盒子。由王八盒子他联想到关老爷子,“你个老王八,真不是个男人,你应该来找我算帐,打女人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