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柳儿拉起卢松石,说:“上学是好事,我也不能拦着,可是你看你把孩子踢得这一脸血道子,到学校去现眼吗?再说了,这一年多处下来,一块石头也暖热乎了,就是当真走,也得容我给孩子缝几件新衣裳,做几双鞋带着。可怜这孩子妈死得早,我不照应谁照应?”说着说着查柳儿鼻子酸了起来。
刚才还梗着脖子的卢松石突然“嗵”一声跪到地上,趴下“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腰声音响亮地说:“三婶儿,我错了,是我带弟妹们去的,我害得三婶儿担惊受怕,我知错了,三婶儿狠狠打我一顿出气吧。我听我爸的,去念书,赶明儿我念好了书,回来报答三婶儿。”
查柳儿被卢松石的话逗乐了,把他拉起来爱怜地说:“这孩子净说傻话,三婶儿不用你报答,只要你好好念书,长大了有出息就算报答我了。”
“妈,我也要去念书。”关之洲怯生生地跟他妈说。
“去,明天我就送你到学堂去,省得我见了你生气。”他妈在他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妈,我也去学堂念书。”谷雨儿仰起小脸儿拉住查柳儿的膀子使劲摇。
查柳儿抱起她,手指头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还太小,人家学堂不要,等过两年你长大了一准儿送你去。”
卢招子说:“那我们就走了。”
查柳儿一愣,说:“怎么说走就走,再快也得明天吧?”
“现在就是明天了,天都快亮了。”卢招子笑道。
“可不是,唉,你们等等,我给孩子拾掇拾掇东西。”查柳儿说着抱着谷雨儿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包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支钢笔。她把包袱递给卢招子,把钢笔递到卢松石手里,再三叮嘱他缺啥回来跟她说,衣裳鞋袜她做好了会给他送去。见卢松石点头答应了,才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父子出门上马而去。
二
卢招子没有回军营,他带着儿子直接去了位于滨江道的维斯理教会学校找他的老师莫巴赫牧师。莫巴赫出生于康涅狄格州一个基督教家庭,毕业于耶鲁大学,随后进入神学院学习神学,获得牧师资格。一九二一年,莫巴赫辗转东南亚和日本来到天津,加入了中华基督教卫理公会,并担任了滨江道维斯理教会学校的校长。莫巴赫牧师在他陈设简陋的宿舍里接待了卢招子父子。
莫巴赫牧师见到卢松石高兴地说:“啊!我的孩子,你来了,我想这是上帝对你的召唤。你和你父亲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将来也会像你父亲一样聪明,你的父亲曾经是我最好的学生。”
卢松石一见莫巴赫牧师便觉得肃然起敬。他看看莫巴赫那张满是胡鬚的脸,又看看墙上的耶稣受难像,他忽然在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共同点。莫巴赫牧师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慈祥地问他:“你在看什么?或者说你在想什么?”
卢松石的脸红了,他仰起脸满怀崇敬地说:“我觉得你很像墙上的耶稣,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做你这样的人。”
莫巴赫始而惊讶,继而惊喜,他把手放到卢松石头上,兴奋地对卢招子说:“啊——上帝,你的儿子是我到中国传教十九年来,遇到的最聪明最有悟性的孩子,他是上帝赐给我的财富。”
卢招子深受感动:“尊敬的莫巴赫牧师,你给予了我儿子最高的评价,我相信这是牧师发自内心的声音,如果你真的这样喜欢我的儿子,就请你收留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吧。”
莫巴赫注视着卢招子,奇怪地问道:“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我不曾把你当作我的孩子吗?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我的孩子。”
“不,我是说,当作你的亲生儿子。”
“我的孩子,你出了什么事情?”莫巴赫担心地问。
卢招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些:“你知道,日寇侵占我国东北后,得寸进尺,近日竟然进逼热河,窥我长城。我国政府已任命张学良将军为总指挥,誓死防守热河,保卫长城。我作为军人,责无旁贷,必将奔赴前线杀敌报国,壮士临阵,非死即伤,马革裹尸,在所难免。我死之后,希望牧师收留我的儿子,勿使他流落街头。”
莫巴赫静静地听完卢招子的话,抚摸着卢松石的头,说:“我的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为了你的祖国不受践踏,为了你的人民不受蹂躏,你应该、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的。你放心,万一你遭遇不测,愿上帝保佑你平安,我会把你的儿子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只是我刚刚接到美国教会来电,近日就要奉召启程回国。”
卢招子站起身,给牧师敬了一个军礼,说:“那就请您把我的儿子带回美国去吧。我请求您。”
牧师经过短暂地考虑后,庄严地说:“我怎么能拒绝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的请求呢?放心地去吧,去为自己的祖国勇敢地战斗吧。我答应你,我的孩子。”
三
一九三三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一月一日,日军蓄意制造“榆关事件”,突袭临榆和山海关。东北军六二六团激战一周,死伤逾半,其中一营官兵全部阵亡。战至一月八日,临榆和山海关陷落。
三月三日,日军第八师团向承德进犯,第二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热河省主席汤玉麟率部不战而逃,日军兵不血刃进入承德。据说,首先进入热河省首府承德的日军只有一百二十八名骑兵。前进速度之快,进展之顺利,连他们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以至于进占承德之时都来不及向上司请示。
日军主力占领承德后迅速扑向古北口,企图一举拿下这一通往京、津的咽喉要道。三月五日,张学良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急令加强古北口防线。唐峻耀团就是在这时候奉调开往古北口,划归东北军一一二师节制的。
古北口关处于密云平原的最北端,南北狭长,左右两山对峙,东侧是蟠龙山,西侧是卧虎山。蟠龙山一端山势雄伟,最高峰是三七零高地,再往东则是著名的长城将军楼。该处视野开阔,地势险要,控扼承德——北平大道,在古代就是长城防御的重要指挥阵地,将军楼也由此得名。明朝诗人唐顺之曾写诗赞古北口关:“诸城皆在山之坳,此城冠山为鸟巢。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万里鸣弓绡。”
至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中国军队在古北口一线布防的有三个师的兵力。其中东北军两个师零一个团,一零七师和一一二师加唐峻耀团。一零七师是什么部队?其实就是“九一八”事变那天晚上,驻守北大营完全不抵抗,大家躺在床上等死的那个第七旅。如今番号一变,升了一级,旅变成了师。旅长王以哲丢了北大营无罪有功,不降反升,而且是连升三级,一零七旅旅长变成了六十七军军长。“九一八”当晚王以哲不在北大营,他正在奉天城里赴宴。无独有偶,此时的一零七师师长张政枋也不在古北口,他正躺在北平的医院里,真是前有车后有辙一脉相承。
东北军后面是中央军一个师,即以关麟征为师长,杜聿明为副师长的二十五师。
一一二师是张学良的嫡系部队,师长张廷枢是吉林督军张作相的次子,时年仅三十岁。全师人数在七千人左右,唐峻耀的四十团两千余人,加上已经打残了的一零七师四千余人,东北军投入古北口防御战的兵力大约有一万三千余人。这是东北军自“九一八”之后对日军进行的第一场像样的大规模作战。
进攻古北口的日军是第十六旅团,旅团长川原侃率领本部兵马组成“挺进队”,乘汽车长途奔袭数百里,十日早晨六点抵达长城脚下,不待后续部队赶到,七点就开始进攻。霎时间,枪声炮声飞机轰鸣声炸弹爆裂声打破了山谷平素的寂静,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率领部队几乎和日军同时赶到古北口的唐峻耀站在三七零高地上观察日军动向,半小时后他把连以上军官叫到身边,说:“弟兄们,从日军开始炮击到现在已经半个钟点了,根据日军的炮声判断,这次日军的主攻方向一定是我们三七零高地和友邻六三四团防守的将军楼。”
卢招子说:“不大像呀,四周围到处都打得热闹,唯独我们这疙瘩冷清,连飞机也他妈的像抱空窝的母鸡,光在头顶上转悠就是不下蛋。”
唐峻耀问关安轩说:“关营长,你的看法呢?”
关安轩手指着潮河西岸卧虎山方向说:“听炮声,六三六团防御阵地遭遇的炮火最猛烈。”关安轩又指着龙王峪口方向说,“听枪声,二十五师一四五团的压力最大,但是我判断这些都是假象。因为,六三六团防御阵地在整个战线的最西边,地势相对我们较低,日军即使占领卧虎山,对其他方向守军也难以构成威胁,龙王峪也是同样道理。反之,如果日军占领了我们三七零高地和将军楼,我军其他阵地,特别是二线阵地将全部暴露在日军的重炮火力覆盖之下,对于此战胜败具有决定意义。可是日军偏偏放着我们不攻,只以零星火力应付,日本飞机来回盘旋却不投弹,这些假象充分暴露出它的真实目标在我而不在其他。”
唐峻耀点头道:“关营长分析的很有道理。退一步说,即使日军不以我为主攻目标,我们也必须做好战斗准备,只要三七零高地在我们手里,日军就休想打通进逼平、津的通道。所以我命令,严密监视敌人动向,一旦日军进攻,就把它坚决歼灭在阵地前沿,打出我四十团的威风,血洗东北军的耻辱。”说到这里,唐峻耀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拳头对身后的士兵们喊道,“这口恶气在咱心里憋了一年多了,现在出气的时候到啦。小鬼子敢上来,你们就给我揍死他个王八操的。不抓俘虏,一个不留,给我往死里揍。”
“奶奶的!揍死他个狗日的!”士兵们纷纷挥舞着拳头喊叫起来。阵地上顿时吼声震天,排山倒海一般。
四
返回一营阵地,关安轩逐个检查单兵掩体和战壕。三月的北方还是天寒地冻,长城附近峰峦险峻,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步兵镐一挖一道白印,工事进展十分缓慢。特别是卢招子的四连,大多是原来跟随他的胡子兵,善于骑马奔袭,枪法精准,却不习惯阵地作战,尤其不爱修工事。别的连队掩体已经挖到齐腰深,他们的还连个屁股都坐不进去。关安轩一看之下火冒三丈,大骂道:“你们挖得他奶奶的这是茅坑还是耗子洞?活腻歪啦!”
卢招子嘿嘿笑着过来说:“咱骑兵改步兵,马都留到山下了。骑兵玩儿的是马刀,冷不丁的玩儿这步兵镐,一时半会儿还真是不顺溜,地又冻得硬邦邦的,能挖成这样就不错了。再说了,吃力巴活地刨这土坷垃干啥?又不是种高粱。”
“放屁!你当这是打家劫舍哪?这是打仗!阵地仗,懂不懂?给你二十分钟,你给我挖出像样的掩体、战壕,挖不出来,我拿马鞭子抽你个姥姥的。掩体、战壕标准不用我给你讲了吧?”
卢招子连忙说:“不用不用,操典课上你都给讲过了,耳朵都磨出茧子啦。”
过二十分钟关安轩过来一看,战壕没挖,单兵掩体倒是有模有样,可是高出地面一大截。卢招子赶紧上来表功:“兄弟,你看哥哥这掩体咋样?俺这些胡子兵脑袋瓜子就是灵,他们净捡大石头挖,大石头搬开了,底下就是宣土,几下一个掩体就成啦。石头垒到掩体四周围还能挡子弹,敌人打炮咱蹲坑,敌人冲锋咱依托大石头揍他狗日的。嘿嘿,就是散了点,从这上去五十米满山全是坑了。”
关安轩一拍大腿说:“好!这样正好发挥你们胡子兵枪法准的特长,只要鬼子进了你们的迷魂阵,你们就一枪一个收拾他们。”
卢招子得意了,转身对正忙得满头大汗的胡子兵们喊道:“营长可是夸咱们啦,回头鬼子上来了,都给老子瞄准了打,打得好回天津老子请客,一人给你们发一个娘们儿,谁要是孬种撒丫子,老子就毙了他,省得给老子丢人现眼。”
胡子兵们嘻嘻哈哈地怪笑起来:“大哥,你就请好吧,丢不了你的人,到时候你可别心疼钱,俺可是两年都没沾荤啦。”
下午两点半钟,完成战斗准备的日军开始全线向中国军队发动进攻,主攻目标果然是三七零高地。担任主攻的是日军第十七联队,指挥官就是曾经住在关家大院的那位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第十八期的联队长长濑武平大佐。“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军官对中国军队还是很谨慎的,事无巨细都严格按照条令进行,每次挑衅之前,必先派出侦查兵实施侦查,非做到知己知彼才放心,不了解对方底细,绝不动手。但“九一八”后,他们突然发现,平时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中国军队,根本就是一群兔子,猎人只要一露面,别管手里有枪没枪,立马四散奔逃。
日军出版的战场快报上刊登着这样一个战例:在攻打一座据说有一个团重兵把守的县城前,他们按照条例规定,先派出了一小队侦察兵前出侦察。半道上小队长突然发现一个村子里有花姑娘,便抓住花姑娘搂住发泄。他怕此事激怒村民遭遇不测,便把小队留在村里,仅仅派出一个伍长带领五、六个人去县城应付差事。事毕之后,久等不见伍长回来,小队长认为他们肯定为帝国玉殒了,连忙带领他的小队返回大队报告,说中国军队大大的厉害。大队长将信将疑,立即挥师向县城杀去。赶到了城下大队长乐了,城头上一个日军士兵正举着太阳旗在那儿摇呢。据那个伍长说,城上的中国哨兵一见到他们枪上挂的太阳旗,就朝天上放了两枪,然后听见城里乱作一团。抓住一个从城里糊里糊涂跑出来的老百姓一问才知道,城里的守军正忙着撤退呢。他们一琢磨,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如果硬进城,自己这五、六个人不够人家一个团一人咬一口的,不如在城外等中国军队撤退完了再进城岂不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