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日本军方把这件事作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例载入了战史。那个小队长为了发泄兽欲竟敢置军令于不顾的行为也同时引起了日军上层的重视,成为了尽快在中国战区成立慰安所的根据。
这件事在当地老百姓中间引发了强烈反响,他们身上固有的阿Q精神开始发酵,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传出了另一个版本:那个被日军小队长糟蹋的村姑,被传成了舍身取义的侠女,说她为了让守城的中国军队赢得撤退时间,不惜牺牲色相缠住日军,在中国军队安全撤退之后,刺死小队长投井自尽。
在这种战例的鼓舞下,日军骄横跋扈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担任主攻三七零高地的日军第十七联队指挥官长濑武平,进入军校之前在家里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尤其善割麦子,别人才割了一半,他一垄地早就割到头了,因此赢得了“刈麦武平”的绰号。在古北口战斗中,这个刈麦武平心底的农夫意识抬起了头,把对面山上的中国军队当成了满山遍野的麦子,尽管放心大胆地收割就是了。他先是把整个联队的十二门七十毫米九二步兵炮,六门三十七毫米反坦克炮一字排开,照着山上守军阵地就是一顿狂轰滥炸,然后三十六挺九二式重机枪,七十二挺歪把子机关枪,六十门掷弹筒一齐延伸射击,最后二千五百人的步兵连队形都没好好排,就一窝蜂地朝山上涌去,就好像山上净是花姑娘等着他们搂似的。他想,中国军队看见他这种狼群式的攻势,不出十分钟,准得像兔子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让刈麦武平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今天摆在他面前的东北军和他之前遇到的东北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首先唐峻耀团准备充分,斗志昂扬,打回老家去的口号深入军心,各级指战员都抱有与日寇决一死战的决心;其次,更新了武器装备。“九一八”之后,张学良向德国和捷克购买了一批枪支弹药,其中德国毛瑟九八式步枪三千支,捷克ZB-二六轻机枪五百挺,弹药五十万发。大部优先配发给了同属张学良嫡系的一一二师和唐峻耀团。再加上军政部新调配的中正式步枪,在轻武器方面,双方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因此,刈麦武平一窝蜂似的皇军刚刚蜂拥过半山腰,就遭到了迫击炮和机枪组成的强大火网的阻击,以刚才蜂拥上去的同样速度又蜂拥下来了。气得刈麦武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出一连串的“八格牙路”。也不知道他这一连串“八格牙路”是骂中国守军还是他的赫赫皇军。
在刈麦武平骂出这一连串“八格牙路”的时候,山上有一个人也在骂出一连串的脏话,与刈麦武平那一连串“八格牙路”相对应的是一连串的“妈拉巴子”。和刈麦武平不同的是,这个人骂的对象十分清楚,就是骂日本鬼子。这个大骂日本鬼子“妈拉巴子”的人是卢招子。
卢招子自从被关安轩招抚编进了东北军之后,一仗没打过,一个人没杀过,用他的话说,净他妈的走了路了。从奉天一直走到了天津,走的他和他的胡子兵,腿是又困又乏,心是没着没落。好不容易走到了天津,满想着在这个花花世界好好看看玩玩,不成想唐峻耀军纪严明,无事不许进城,违者军法从事。结果在军营里圈了一年多,圈得他们身上的毛都变绿了。过惯了胡子花天酒地生活的他们哪儿受过这种约束,手痒痒得恨不得天天去洗煤球。他们不禁怀念起过去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来了。这回一听说让他们上长城打日本鬼子,一个个像娶媳妇一样高兴,都说:“这回可算见到天日了,咱要好好过过杀人瘾。”
要说他们里边没有害怕的,那是假的,不过,那些原本提心吊胆的人现在一看日本鬼子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一顿机枪迫击炮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滚回去了,也就由害怕变成不害怕了。
卢招子骂街是嫌鬼子滚回去的太快,害得他在关安轩面前露一手的盘算落了空。他的胡子兵战前都换了称手的新式武器,有了新枪不露一手象话吗?唐峻耀把张学良配发给他的六十支德国毛瑟九八式步枪配发给了关安轩的一营,关安轩又把这些新枪全部给了卢招子的连队。据说这种毛瑟九八式步枪德国总共只制造了十六万支,性能极佳,装上瞄准镜就是狙击步枪,可以确保在三百米距离击中目标头部,在六百米距离击中胸部。卢招子拍着胸脯向关安轩保证,他的胡子兵手里的枪不装瞄准镜也能当狙击步枪使。好不容易兑现的机会来了,结果可好,迫击炮机枪步枪一齐开火,日本鬼子倒是躺倒一大片,可分不出是谁打的,卢招子能不骂出一连串的妈拉巴子吗?
卢招子骂得太早了,土匪出身的他对正规军的阵地战缺乏足够的认识,不了解制高点对于攻守双方意味着什么。不过,他泼妇骂街式的满口脏话,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活跃了战场气氛。胡子兵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各种粗话脏话俏皮话伴随着阵阵哄笑此起彼伏地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就像老鸹傍晚归巢,漫山遍野都是“呱呱呱”的叫声。
唐峻耀一向有战斗间隙巡视阵地的习惯,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了解人员伤亡情况,二是鼓舞军心。他总是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姿态出现在部队面前。今天各个连队阵地一路走下来,总体感觉还不错,成功击退敌人的集群冲锋之后,士兵们有的在补修战壕掩体,有的在清点弹药,有的在包扎伤口,都在认真做着应对敌人第二轮进攻的准备,显示出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应有的沉稳状态。可是当唐峻耀来到一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阵地上喧哗一片,他生气地问关安轩怎么回事。关安轩笑道:“卢招子嫌鬼子退得太快,在那儿骂街呢。”
“有这种事?”唐峻耀来了兴趣,“走,看看去。”等到了阵地上一看,差点没把唐峻耀鼻子气歪了,这也叫阵地?他妈的简直就是蚂蚁窝。唐峻耀握紧手里的马鞭子,本来就黑的脸上阴云密布,本来就严厉的像刀一样的目光更加寒光闪闪。关安轩一看不对,赶紧向团长报告说:“卢招子的单人掩体是不规范,但他们的不规范有不规范的好处,范围广,纵深大,鬼子一旦陷进来,就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用准确的射击大量杀伤敌人。这样还可以弥补其他连队战壕纵深小的不足,即使敌人冲过了友邻前沿战壕,也会遭到他们的火力阻击,为重新夺回阵地赢得时间。”
“这么说是你允许卢招子这么胡闹的?”唐峻耀厉声道,“把卢招子给我叫来。”
卢招子见唐峻耀脸色铁青,连忙立正敬礼。唐峻耀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鞭子,骂道:“你奶奶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咋走?长着两只眼睛是出气的!别人咋挖掩体,你他奶奶的咋挖的?”
卢招子被打得呲牙咧嘴,虽然嘴上不敢吭气,眼睛却瞪着。唐峻耀又是一鞭子,“你还不服气?告诉你,阵地后边就是我的督战队,你要是敢犯浑逃跑,老子就突突了你们,听见没有!”
卢招子大声说:“听见了,谁犯浑当逃兵就毙了他。报告团座,我卢招子今天上了战场,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这话还像句老爷们儿说的话。你给老子记住,两军相遇,勇者胜,会打的打不过不要命的,和日本人干,咱就得学天津的混混滚刀肉,死缠烂打,筋断骨折也要死咬住不松口。”唐峻耀还是铁青着脸。
“是,筋断骨折也死咬住不松口。”
五
刈麦武平骂完了他的八格牙路,冷静下来想起了他的望远镜。这时候连他自己都奇怪,他这个士官学校毕业的联队指挥官,竟然会粗心大意到连敌人阵地都没好好观察就冒冒失失战刀一挥,发动了刚才的进攻?他这时候记起了军校教材上的一句话:轻敌是指挥官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清楚地记得教材上这句话下面还有个括弧,括弧里引用了中国的一句古语: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则几丧吾资。他歪着脑袋反思了一下,所谓轻敌是指轻视和忽视了敌人的能力和力量,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他觉得自己不存在轻敌的问题,中国军队根本就毫无力量可言,大日本皇军的实力超出中国军队何止千倍万倍。至于刚才的失利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太粗心大意。吃一堑长一智,刈麦武平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惊喜地发现三七零高地上中国守军的阵地有一处瑕疵:两翼战壕一道一道排列有序,一线二线层次分明,掩体和战壕配合巧妙,互为策应,中央阵地大部也十分规范,惟有一段没有战壕,只有掩体,而且分布凌乱,完全没有章法。
刈麦武平决定效法旅团长川原侃的战术,也来一个两翼佯攻,中间突破,把中国守军切成两半,分别歼灭。为配合这个计划,他把最擅长白刃格斗的一个中队放在了中心,专门用来攻击那一段凌乱的阵地。
刈麦武平在下午四点半钟发动了第二次进攻。和上次不同,炮火准备阶段他只用了他的十二门七十毫米九二步兵炮中的六门,反坦克炮根本没有动用。刈麦武平这样做是出于无奈:他的炮弹快打光了,由于他从承德一路挺进过快,辎重弹药运输跟不上。他现在得为他头一轮进攻时的狂妄付出代价。这样一来,炮火准备便显得捉襟见肘,威慑力减少了许多。刈麦武平为了弥补炮火的不足,在延伸射击阶段,他让他的三十六挺九二式重机枪更加猛烈地扫射,掩护步兵冲锋。步兵冲锋队形也作了重大改变,由集群冲锋改成了散兵跃进。他把七十二挺歪把子机关枪摆在散兵线前列,命令他们必须保证足够的压制火力,以减少进攻时的伤亡。
刈麦武平这次不想过于追求速度,第一轮进攻的教训太深刻了,他的皇军在第一轮进攻中损失了二百多人,几乎占他可用于进攻的总兵力的十分之一,这让他既心疼又丢面子。要知道皇军一个标准的联队总人数是三千八百人左右,这里面还要包括一个五十多人的指挥部;一个一百二十人的运输队,一个野战厨房;一个八十人的弹药排,一个四十人的通信队,一个卫生队,再刨去炮兵,能用于作战的步兵也就两千七八百人左右。
刈麦武平算是首开在中国战场上损兵折将的纪录。通过望远镜镜头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守军阵地前沿以下三百米范围内躺满了他的勇士们,凛冽的寒风不时地掀起他们黄军装的衣襟,他们的鲜血从他们头上脸上身上淌出来,在黄色的冻土上凝结成黑红的血块。最让他痛心的是死人堆里还有些将死没死的日军伤兵。他们残缺不全的身体还在扭动着翻滚着,他们的嘴巴还在张开着,他似乎隐隐约约都能听见他们那垂死挣扎的哀嚎,和皇军似有似无的哀嚎同时飘过来的是守军阵地上的哄笑声。
“支那猪,我要把你们统统地死啦死啦的。”他恶狠狠地赌咒发誓。
在六门步兵炮竭尽全力的轰击掩护下,七十二名机枪射手端着重达十一公斤的歪把子机枪开始向山上猛冲,他们期望在炮兵的炮弹打完之前尽可能地接近中国守军阵地。然而,期望与现实之间总存在一定的距离,他们笨重的皮鞋,笨重的装备,笨重的机枪和倾斜的坡地都限制了他们前进的速度。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刚爬到半山腰时,他们的步兵炮就由于弹药的原因突然停止了射击。失去炮火支援,他们的速度更提不起来了,因为现在他们必须在奔跑中平端着笨重的歪把子机枪对守军进行压制性射击,以保证跟在他们后面的散兵能够快速向山上攀登。可是他们这时候遭遇到新的麻烦,守军的迫击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落在他们头上。炮弹爆炸声中,十八个机枪手和他们端着的机枪一起血肉横飞支离破碎了,剩下的五十四个机枪手连忙就地卧倒。这时候,日军平素严格的训练效果显示出来了,机枪手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卧倒、重新开火等一系列动作。密集的子弹又雨点般的射向守军阵地,打得战壕前沿尘土飞扬。
日军步兵更是训练有素,他们耐心地等待对方捷克式机枪更换弹夹所造成的射击间歇。一旦这种射击间歇出现,他们就一跃而起,飞快地向前跃进十几米,然后不管对方是否重新开始射击立即扑倒在地,利用头顶的钢盔作掩护,头也不抬地等待下一个间歇。日军利用这种方法像橄榄球场上的攻方队员一样阶段式前进,逐渐接近了守军的阵地前沿。下一步他们就要像匍匐前进的猎豹一样,在距离猎物足够近的地方发动最后一跃,猛扑上去,咬断猎物的脖子。
东北军的阵脚开始松动了,士兵们似乎已经感觉到鬼子白森森亮闪闪的刺刀向他们脸上刺来,恐惧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久经战阵的唐峻耀立即意识到,一旦这种恐惧积累到一定程度,溃逃将不可避免,东北军将再次蒙受耻辱。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一股热血蓦地冲上头顶,大吼一声:“报仇雪耻,在此一战!弟兄们,跟我杀呀!”跳出掩蔽所,带领一个连的督战队,从后面杀到前沿。
强将手下无弱兵,受到团长勇猛精神的感染,士兵们身上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成百上千个人奋不顾身地跳出战壕,成百上千颗手榴弹在鬼子群里爆炸。滚滚浓烟腾起,竟然在两军士兵之间形成了一道隔离墙。
卢招子很快就感受到了日军的强大压力。刈麦武平命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向卢招子的阵地突击前进,他认定,只要突破这块中心阵地,必然会动摇守军军心并引起全线崩溃。到那时,他的整个联队就将开展一场追杀兔子大奖赛,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二、三等奖的奖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