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安轩和卢招子这支小部队保护着家眷历尽艰辛到达天津找到唐峻耀归队时,已是隆冬时节了。他们立刻惊讶地发现这个港口城市冬天和夏天同样火热。当然不是天气热,天津的气温和所有中国北方城市一样低,但天津的人气却比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高出许多。白天,街道上车水马龙,汽车、马车、黄包车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就像所有的人都忙着赶去救火。奔驰的汽车喷出热乎乎的尾气,拖着马车的骏马累得浑身上下冒热气,黄包车夫跑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到了晚上就不但热而且闹了:来来往往的时尚男士“热”得只穿一身紧窄的西服,来来往往的摩登女郎裘皮大衣下袒露着两条白腿,歌厅舞榭门前喇叭声震耳欲聋,包子铺的伙计热情洋溢地叫卖热气腾腾的狗不理包子。
关安轩他们撤退关内的一路上遭遇的是枪林弹雨烈火硝烟,耳闻目睹的是逃难人群的流离失所啼饥号寒,乍一见到这“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歌舞升平,巨大的反差一时间让他们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关安轩这支小部队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撤退到锦州,锦州却已沦陷。唐峻耀跟随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行署退进关内,派人通知他们直接到天津会合。卢招子老家在锦州郊区,专程潜回家,把他刚满八岁的儿子卢松石接了出来。卢招子不愿意家乡的沦陷导致儿子心灵上的沦陷,他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具有健全人格的人,长大后不要像他老子,更不要像他老子的老子。
卢招子就像天底下绝大多数土匪一样,并非天生就是当土匪的料。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令他忍无可忍的悲剧事件的话,他最大的可能是成为一名宣扬博爱的牧师,而不是一个打家劫舍的胡子。
卢招子出生在一个笃信基督教的教徒家庭,从小就被父亲送到天津一间教会学校寄读。他是独子,为了延续香火,他父亲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给他娶了亲生了子。儿子一岁那年,他还差半年就要毕业的时候,他的媳妇突然抱着儿子跑到天津,声泪俱下地向他控诉了他的那位满脸仁义道德,满嘴平等博爱的老父亲怎样企图把他传教剩余下来的爱施舍到他儿媳妇身上。于是悲剧发生了,血气方刚的他在争吵中失手打死了恼羞成怒的父亲,只身逃离家乡,在被警察追捕走投无路的绝望中落草为寇。留在家里的媳妇名声坏了嫌丢人,一根绳子上了吊,撇下的儿子被亲戚收养。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
卢招子在儿子身上还看不出他后来具有的优良品质,他的儿子还正处在七岁八岁狗都嫌的阶段。卢松石和所有那个岁数的秃小子一样,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他刚到天津的第二天就跑到马路当间儿站着看稀罕,结果差一点被汽车撞死。卢招子身为刚招安的连长,急需对他的胡子部队进行整顿,无暇顾及这个狗都嫌的小子,只好把他寄放到关安轩家里。
唐峻耀一到天津就把鼓楼东边儿的大费家胡同西侧的一幢二层小洋楼号做了团部,安排关玉竹带着儿子住在团部里。为了两家互相照应,关安轩便在团部对过儿也给自家号了一处深宅大院,把查柳儿母子和二哥一家安顿妥贴。过了没多久,宅院主人举家南迁,他便以很便宜的价钱把宅院买了下来。
关安轩初来乍到的时候,陪着姑父姑姑和老婆孩子到鼓楼上看过一回新鲜,他发现作为天津市中心的鼓楼其实不应该叫鼓楼,应该叫钟楼才对。鼓楼没有鼓,却悬有一口大铁钟。楼前有清代天津诗人梅小树撰写的抱柱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唐峻耀的儿子唐风,卢松石,再加上二哥关者轩的儿子关之洲,三个半大小子成天价在鼓楼里爬上爬下,弄得灰头土脸,为这,三个人没少挨揍。有一天仨小子打赌:谁能不走楼梯,从方台外墙踩着砖棱爬上去,谁就是英雄好汉。唐风当好汉心切,脚下一滑从半截腰上跌了下去,跌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关玉竹一气之下把唐风送进学校去念书,仨仁儿变成了俩枣儿。
者轩是个大忙人,在关外他就开被服厂,进了关后他还是开被服厂,还是专门给军队制作被服。溃败进关的东北军跑得太快太仓促,把所有的家当都丢弃给了日本人。据后来大致估算,光是飞机就给鬼子留下了二百六十二架,还有各种炮三千零九十一门,机枪五千八百六十四挺,步枪、手枪十一万余支。武器方面尚且如此,其他军需品丢得当然更干净了,逃出来的士兵们除了身上的衣服手里的枪以外几乎就是光杆儿一个。由此可想而知,这样的军队整顿起来被服军装的需求量有多大。租厂房、买机器、买材料、找工人这些事情忙得关者轩无暇旁顾,便把家小一古脑儿托付给三弟媳妇查柳儿。
唐风上学去了,剩下的两个小子照样为非作歹,继续疯作一团。查柳儿和她二嫂都是开通人,认为男孩子就是要淘,越淘长大越有出息,撒开了手放任自流,只要到了饭口儿上回来吃饭,别的一概不加管束。这一来就便宜了他们,由着性子东游西逛,没俩月两个小家伙就把天津逛了个遍。
大街小巷逛腻了,夜市成了他们的最爱。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吃的喝的玩儿的乐的,打把势卖艺的,耍猴唱戏的,说书的唱快板的应有尽有,小孩儿爱吃的糖豆、牛肉干、萝卜糖,姑娘媳妇喜欢的轴线、发卡、肥皂,还有山里的酸枣榛子,酸梨沙果,反正一句话,只要卖得出钱的玩意儿夜市上一样不缺。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比乡下赶集热闹多了。这俩小子在夜市上如鱼得水,这儿钻钻,那儿站站,那儿听听,这儿看看,眼睛耳朵都不够使了。美中不足的是,好看的好吃的东西太多,诱惑太大,口袋里的铜板却太少。这个缺憾限制了他们去的次数,他们只有在口袋里的铜板多起来的时候才能去一次。
俩坏小子每次逛夜市回来总要给谷雨儿带点好吃的或者好玩的东西,他们都喜欢这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妹妹。每次谷雨儿都一边用他们带回来的好吃的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的,一边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听他们讲夜市上看到的稀罕。等到谷雨儿吃完了他们带回来的好吃的,听完了他们讲的稀罕事儿,最后一个节目就是缠着他们非要他们答应下回再逛夜市的时候带她一块儿去。这让他们感到很为难,让他们感到为难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觉得她太小了,怕她路上麻烦,另一个是怕她妈不答应。
一年以后,他们突然不感到为难了,他们决定带她一块儿去逛夜市。谷雨儿很感激她的这两个哥哥,她不知道促使她的这两个秃小子哥哥带她去的真正原因是她口袋里的压岁钱。这笔在他们看来数目可观的压岁钱让他们垂涎欲滴,相比之下他们的压岁钱就要少得多了。她按照哥哥们的要求没有告诉她妈妈,她悄悄溜出门,欢天喜地地拉着哥哥们的手朝她朝思暮想的夜市走去。
两个胆大妄为的秃小子领着他们可爱的妹妹整整花了三个时辰把夜市逛了个遍。在这三个时辰里,他们花光了三个人口袋里所有的压岁钱。把他们的肚子吃得圆圆的,把他们的口袋里塞得满满的,把夜市上所有的稀罕玩意儿看了个够够儿的。如果不是谷雨儿忽然开始想妈妈,他们还不知道要逛到什么时候,因为卢松石已经提议他们去逛一次鬼市。
天津的所谓“鬼市”在天宝路一带,原是来自各地的一些难民的聚集地,他们靠收捡破烂、捏泥娃娃,摆地摊卖小手工艺品为生,后来逐渐发展成小偷强盗骗子的销赃场所。当时没有路灯,市场一片漆黑,购销双方借油灯的微弱光亮交易。远远望去,人群时聚时散,灯光闪闪烁烁,时明时灭,鬼影幢幢,时人称之为“鬼市”。
谷雨儿一听“鬼”字,顿时撇起嘴巴要哭,她说她想妈妈,要回家。关之洲立刻表示赞同。卢松石很看不起他们这种表现,鄙夷地说他们是胆小鬼,以后再也不带他们出来玩了。如果卢松石知道他这一次胆大妄为的出游整出了多么大的动静,他肯定没有精神这么抱怨他的两个同党了。他们胆大妄为的夜游调动了一个营的兵力,惊动了整个天津市。
他们偷偷带着谷雨儿出来刚半个时辰,就已经急坏了查柳儿,接着又急坏了她二婶,然后就急坏了团部小洋楼里的关玉竹,最后这个消息就像湖面上掀起的波浪一样,一层层扩散开来,迅速波及到了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卢招子一听说三个孩子一块儿失踪了,立马就认定罪魁祸首非儿子卢松石莫属。他报告营长关安轩立即集合起全连官兵,以加强夜间巡逻为借口,对全市进行搜寻。
骑兵在卢招子率领下从兵营里飞奔而出,进入市区后化整为零分成许多小队逐条街道巡查,关安轩把另一个连化装成便衣深入到租界寻找,两路齐发,就跟扫地似的把个天津横着搜过来,竖着搜过去。
马蹄声、脚步声吵醒了天津市民,被吵醒的市民们迷迷瞪瞪地嘟囔说:“嘛事儿这么吵?吵得爷连个觉都睡不安生。八国联军来了还是小日本儿进关了?”
“嘛玩意儿?日本小鬼子想进关,做梦去吧,老祖宗修的长城干嘛的?砖缝里灌的都是铜汁儿,结实着哪。睡你的觉吧,瞎操心。”
“别又是兵变吧?这年头都吃了枪药啦,火大,今儿个这拨儿打那拨儿,明儿个那拨儿打这拨儿,谁跟谁打都搅和乱了。”
“谁说不是呀,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打嘛?”
“打嘛?打地盘呗。咱天津可是块风水宝地,自打明朝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在三岔口渡河轻取沧州,旗开得胜,就看上了这‘天子渡津之地’,亲自赐名天津。你说说,连皇帝都看上的地界儿,谁不眼馋哪?谁不想霸占了归自己个儿哪?你也想他也想,想急了可不就开抢打起来了吗?这就是学问,学着点儿吧。”
“狗屁学问,不就是狗抢骨头吗?一边抢骨头一边还喊着叫着说为老百姓,等骨头抢到手了,恨不得连老百姓的骨髓都吸干榨净,再别相信有学问人瞎咧咧了。睡觉睡觉,明儿个还得拉咱的黄包车去哪,一天不拉吃屁喝风吧。”
卢招子率马队找到夜市附近,心说:小兔崽子们可千万别跑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呀,跑到这疙瘩让人拐了去就坏了。卢招子心里正瞎琢磨,就见前边儿路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儿在那儿晃,不由得双腿一紧马肚子,赶到人影儿跟前一看,一块石头落了地:高的是卢松石背着谷雨儿,旁边走着关者轩的儿子关之洲。卢招子跳下马,从儿子背上抱过谷雨儿,顺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打得卢松石一个趔趄差点跌进阴沟里去,“回去老子再跟你算账。”命令部下把俩坏小子拎上马背跟他走,其余的去报告关营长收兵回营。他自己一手抱着谷雨儿,单手扶鞍,踏镫上马,飞奔而回。
查柳儿和二嫂正在家里急得六神无主,忽听见外面马蹄声由远而近,慌忙迎出去,一见卢招子怀里的谷雨儿,像见了失而复得的宝贝,抢上去接过来,又气又疼地埋怨:“小祖宗呀,你可急死妈了,你疯到哪儿去了?”
谷雨儿兴高采烈地说:“我疯到夜市去了,夜市可好玩了,哥哥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你看我的肚子都吃得鼓起来了。”她把肚子挺起来给她妈看。
娘儿俩正亲热着,屋里却忽然传来关之洲一声哭叫:“妈,我再不敢了。”
查柳儿知道侄子这顿胖打准跑不了,刚才二嫂还赌咒发誓说找回来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查柳儿生怕二嫂气头上下手没轻重,把孩子打出个好歹来,忙抱着谷雨儿进屋劝解,谁知道不劝还好,越劝二嫂气越大,打得越狠。
屋里正乱得不可开交,卢招子又推着儿子进来了,他一声怒喝:“跪下!”卢松石却梗着脖子站在门口不动。卢招子穿着马靴的脚猛地踹在儿子屁股上,卢松石被踹得“扑通”趴到了屋子当间儿。这小子还真拗,一翻身又站了起来,视死如归地梗着脖子瞪着眼看他爸。卢招子又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再次喝令:“跪下!”卢松石又是一个大马趴,又是一个翻身,不过这回他不站起来了,干脆两手后撑坐在地上。尽管他脸上被蹭出了血道子,还是梗着脖子瞪着眼看他爸,还是那幅视死如归的样子。气得卢招子解下腰间的武装带,抡圆了朝他打去。
“卢连长,你这是干啥呀?”查柳儿放下谷雨儿拽住卢招子的膀子,回头对卢松石喊叫:“快跑。”卢松石坐在地上不动,急得查柳儿跺脚,“真是个傻孩子。”谷雨儿吓得大声哭叫起来。
卢招子见谷雨儿吓得哭,只好放下皮带,叹了口气对查柳儿说:“弟妹,都是我这个浑小子不懂事,这一年多让你们费了不少心,我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今天又闹出这件事,再在这里住下去,不定还得闯出啥祸来,我得把他带回去。”
查柳儿蹲下身,掏出手绢儿擦卢松石脸上的血,说:“这可不行,你一个大男人,又是连长,军务还忙不过来呢,咋带孩子?何况这孩子淘是淘,手脚勤谨着哪,挑个水,买个煤啥的我就指着他了,他走了我咋办?”
卢招子笑了,说:“弟妹,你这是宽我的心呢,我心里明白。说实话,就是没有今晚的事,我也正琢磨着带他回去,他今年都九岁了,早该上学了。前些日子我碰见原来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候的校长,说起了这个事,他很愿意让孩子到他的学校去上学。这不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他就来了这么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