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峻耀一把把妻子搂到自己宽阔的怀里,动情地说:“我知道我老婆深明大义,告诉你实话,我没犯事。少帅派我明天去干一件大事,一件捅破天的大事。”
关玉竹仰起脸看着丈夫:“啥大事?”
唐峻耀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干成了对我啥好处都没有,干砸了就是满门抄斩的罪。”
关玉竹恳求丈夫:“少帅让你杀人?咱不干,咱拼着这个旅长不当了,咱一家一块儿走,解甲归田。”
唐峻耀说:“傻孩子,解甲归田?咱流落异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有田可归呀。既然你不愿意走,不走也罢,其实到哪儿都不安全。你记住告诉你的两个侄媳妇,明天不要上街,夜里有多大动静都别出院子。”说完唐峻耀放开妻子,说他想躺一会儿,就和衣躺到了床上。
唐峻耀人躺在床上,心里却不停地翻腾着白天发生的事。今天中午刚吃过饭,电务课的课长就跑来交给他一份西安发来的急电。打开一看只五个字:机到即来。良。他明白电文中的“机”指的是张学良的专机,“良”即少帅本人,少帅不用“学良”而只用一个“良”字,是怕走漏风声,可见事情机密。他不敢怠慢,匆匆走出旅部,飞身上马,直奔平凉机场……
少帅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来不为别的,派你去捉拿蒋委员长,你敢不敢?”
虽然有干非常之事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竟然非常到这般地步,唐峻耀大惊失色。
“怎么?不敢?”张学良的眼光咄咄逼人。
唐峻耀胸脯一挺:“我是副总司令一手栽培的,没有副总司令栽培,就没有我唐峻耀的今天,副总司令让我干啥就干啥,没啥敢不敢的,副总司令只说咋干吧。”
“好,我没看错你。你的任务是内线行动总指挥,外线由刘多荃师长负责。记住,一定要活捉,不能对他有丝毫的伤害!可不能出半点差错。要囫囵个儿的把他请到咱们这里来,让他坐镇西安号令全国抗日!”
想到这里,唐峻耀嘴里念念有词:挟天子以令诸侯。说实话,唐峻耀乍一听到要他去捉拿蒋介石的时候,的确感到震惊和胆怯,但是出于对少帅的绝对忠诚和绝对信任,他心里逐渐产生出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兴奋得热血沸腾,兴奋得跃跃欲试。他躺不住了,他脱去军装,露出黑毛丛生的胸膛,只穿着一条短裤跑到院子里井台上,“呼呼噜噜”绞上来一桶井水,高举过头顶,“哗哗啦啦”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洗凉水澡是他每天的习惯,一早一晚,他都要“呴呴哈哈”地用冰凉的井水把自己搓洗一遍,每次都要把自己搓洗得浑身发红发热才痛快,春夏秋冬莫不如此。和往常一样,冰凉的井水让他的头脑清晰了起来,让他沸腾的血液冷静了下来。
洗完澡之后,唐峻耀精神抖擞地穿上军服,有板有眼地打了一趟拳,这才回到屋里,匆匆划拉了几口饭,然后紧紧地把关玉竹在怀里抱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走了。”
关玉竹的脸贴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喃喃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哪儿?”
唐峻耀不说话,关玉竹便不再问,只说:“我等你回来。”她没哭,每次丈夫出征的时候她都不哭,她怕眼泪不吉利。
丈夫走后,关玉竹就开始在院子里转圈,她心里慌得要命,在哪儿都坐不住。查柳儿从外面回来,俩人说了几句话,关玉竹就回到自己屋里呆坐着,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她没跟侄媳妇诉说她心里的担忧。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弄得屋里像着了火一样浓烟滚滚。后半夜她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就听见外面儿响起枪声,她急忙披上她的狐皮大衣跑到院子里,看见半空里升起红、蓝、白三颗信号弹,像三个灯笼似的挂在黑漆漆的夜空。她跟随丈夫在军中多年,知道三颗信号弹同时升空意味着什么。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莫非又要打仗?好像回答她的疑问,信号弹刚刚坠落,远处就隐隐约约传来了枪声。
查柳儿在沉睡中被枪声惊醒,她对枪声特别敏感,本能地坐起来仔细听,那断断续续的枪声非常遥远,听不大清楚。她穿上衣服下床,开门看见院子里一个人影儿,走近才看清是关玉竹,就问:“二姑,哪儿打枪?”
关玉竹不答,查柳儿觉得奇怪,又问:“二姑你咋的啦?”
关玉竹答非所问:“今天下午你姑父回来了。你听枪声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
查柳儿再听了听:“像是在东边。姑父呢?”
“大概在响枪的地方。”关玉竹的声音颤抖着。
“二姑,出啥事了?”
关玉竹摇头:“不知道,你姑父说是捅破天的大事。”
黑暗中,两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寒冷的院子里,望着东方的夜空,心事重重,提心吊胆。
远方隐约的枪声渐渐消失,近处的枪声却起来了,先是零零散散几声,接着是“噼里啪啦”一片,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说不清楚哪儿打枪,又好像城里到处都在打枪。年纪大些的人想起了辛亥年间八月十五杀鞑子,枪声和现在差不多,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零零散散,一会儿“噼里啪啦”一片。年轻些的想起了刘镇华包围西安城,和现在也有点像,不过枪声里夹杂着炮弹爆炸声。年轻些的和年纪大些的互相议论一番后,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又要打仗了,西安城里的老百姓又要遭殃了。被打仗吓怕了的市民们开始收拾行李吃货准备逃难,可当他们挑起行李吃货,背着老婆娃伙,拉开大门往出走的时候,却迎头听见陕西楞娃一声吆喝:“回去,戒严咧!”
市民们一看,咦——咋满街都是端着枪的兵,吓得一缩脖子又回去了,放下担子,顶上大门,蹲在地上一迭连声的念叨:把下咧,这下完蛋咧,门都给堵上咧,光剩下挨枪子挨炮弹咧,日他妈的成心不让老百姓活咧。
天亮以后,关玉竹和查柳儿和省城市民一样几次三番出门,几次三番被大兵堵了回来。关玉竹是想到金家巷张学良官邸打听唐峻耀的消息,查柳儿是惦记救济所的事。她们见戒严的兵都是十七路军,心里越发慌了,莫不是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开仗了?要真是这样,她们这些城里的东北军家眷不就落到陕西军队手里了吗?她们想起碑林里那个神秘的老人讲的辛亥年间西安杀满人的故事,她们恐慌起来。她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家里,查柳儿取出少帅奖给她的手枪,顶上子弹,揣进怀里。关若云惊恐地看着妈妈,查柳儿对她笑笑说:“没啥,外面乱,防身。”
关玉竹从柜子里取出丈夫的备用手枪,顶上子弹,对儿子唐风说:“你叫上谷雨儿到后院玩去,听见我的枪响,你就带着谷雨儿翻过后院墙往城外跑,想办法找你爸爸。”唐风不干,说爸爸早就说我是大人了,还说他不在的时候让我照顾好妈妈呢,你把枪给我,到时候我掩护你跑。气得关玉竹骂他:“跟你爸爸一个德行,臭头倔。”
两个女人正在屋里准备慷慨就义,马路上响起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快来看呀,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谏,临潼华清池活捉蒋委员长。”“号外,号外!快来看呀,张扬发表通电,提出八项主张。”
关玉竹像屁股上安装了弹簧,跳起来就往外跑,冲出布店大门,叫住报童买了一份报,站在马路沿上就迫不及待地给跟在她后边跑出来的查柳儿念开了: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近来国际形势骤变,相互勾结,以我国家民族为牺牲。绥东战起,群情鼎沸,士气激昂。于此时机,我中枢领袖应如何激励军民,发动全国之整个抗战?何乃前方守土将士浴血杀敌,后方之外交当局仍力谋妥协耶?蒋委员长介石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多年袍泽,不忍坐视,因对介石为最后之谏诤,保其安全,促其反省。
“没事儿,他们没事儿,不是东北军跟十七路军开仗,是两家合伙抓蒋介石。阿弥陀佛。”关玉竹念完了抱住查柳儿跳着脚喊叫。
巡逻的十七路军士兵乜斜着眼睛看这两个抱在一起叫喊的漂亮女人,撇嘴说:“啥毛病么,这俩女子瓜的严严儿的,十七路军做啥么跟东北军开仗?疯咧还是咋咧?”
巡逻的十七路军士兵们看见马路两边的住家户和商铺紧闭的大门随着报童的叫卖声,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市民们一群一群从门里跑出来,争抢着从报童手里买报纸,然后,以报纸为中心,围成一堆一堆的人堆读报,读完了报,一堆一堆的人就跳着蹦着欢呼起来。士兵们就快活地说:“疯咧,全都疯咧。”。
刚才还惊恐万分愁眉苦脸准备逃难的市民们一下子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蹦个不停。他们预感到或者说他们希望他们平淡而又艰难的生活会一下子因为这件天大的大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们的恐惧消失了,恐惧消失以后他们莫名其妙地变得勇敢起来,他们这时候的心情用“唯恐天下不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他们蜂拥到大街上,哪儿人多到哪儿去,他们交头接耳,他们议论纷纷,他们慷慨激昂,他们像一群一群的乌鸦那样“呱呱呱”地叫起来。巡逻的十七路军士兵还在巡逻,但他们已经不再干涉市民的呱呱叫,戒严无形中解除了。
戒严解除后,关玉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丈夫的消息,便拉着查柳儿一块儿去金家巷张学良官邸。一路上,到处都是兴奋的人群,好像全城的人都从家里跑到大街上来了。关玉竹从看到号外就开始放松了的心情,现在更加放松了。可是当她们兴冲冲的穿过东三路口时,却被全副武装的东北军士兵挡住了,他们声称奉长官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金家巷。关玉竹操一口标准的东北土话说自己是一零五师二旅唐旅长的夫人,是赵四小姐的朋友。担任警戒的是少帅警卫部队,士兵中有在王曲军官训练团操演时见过查柳儿的,便给她们敬了个礼,劝她们说少帅官邸里现在忙得很,严禁任何人进入,还是回去吧。关玉竹就向他们打听唐峻耀的情况,士兵说不清楚唐旅长现在在哪里,但对她们说,没听说东北军有军官伤亡。
关玉竹向戒严士兵打听丈夫消息的时候,她的丈夫唐峻耀正笔直地站在临潼华清池五间厅内蒋介石面前,蒋介石不知道眼前这位黑大个子是谁,忙问:“你是什么人?”
唐峻耀胸脯一挺,大声说:“报告委员长,一零五师第二旅旅长唐峻耀。”
唐峻耀是蒋介石被士兵们从石缝里吓唬出来抓住后见到的第一位东北军高级军官,不免有些紧张,但见唐峻耀毕恭毕敬的样子,便壮起胆子问:“你们要干什么?”
唐峻耀怕吓着蒋介石,便和颜悦色地说:“报告委员长,卑职是来请委员长下山的。”
蒋介石一听不是来杀他的,顿时精神起来:“我不下山,我就在这里等张学良来见我,你告诉他,让他马上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