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北军走了,妈妈走了,东望小学也随军迁走了,竞存学校在大湘子庙街东望小学校址上办起了竞存中学,十二岁的关若云和大她四岁的唐风顺理成章的成了竞存中学的学生。
对于关若云来说,竞存中学的师生一点也不陌生,教导主任张寒晖是她的班主任兼音乐老师,张寒晖组织的抗日宣传队依然活跃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关若云依然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唱抗战歌曲,演抗战话剧是竞存中学经常举办的活动,每逢元旦、春节、校庆日,学校就会组织文艺演出,甚至西安广播电台都来邀请学校宣传队去做抗日宣传节目。
中央军进驻古城后,民众抗日气氛依然十分浓厚,抗日宣传运动依然如火如荼,关若云依然十分忙碌。她经常留宿在学校学生宿舍里,她不喜欢回家,自从爸爸妈妈走后,她就不再认为南大街布店后院里的那个家是自己的家了。她不喜欢二大妈,嫌她唠叨,她也不喜欢曾经的玩伴表哥关之洲,表哥现在成了二大伯做生意的帮手,成天把棉花价布价挂在嘴里,她觉得俗。在没有爸妈的家里,她只和比她大四岁的小表叔唐风谈得来。
唐风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继承了他爸妈的优点,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不但在文艺体育方面出类拔萃,既是宣传队的骨干,又是校足球队队长,而且思想激进,议论起天下大事,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有一种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豪迈。
离开了爸爸妈妈的关若云不知不觉把这位年轻的小表叔看作了自己的保护神,唐风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后来竟然发展到了崇拜的地步,这种崇拜源于唐风的一次奋不顾身的英雄行为。
抗战八年,日寇始终未能攻入潼关,“秦中自古帝王都”庇护着长安子民避免了一次沦亡的命运。但是,没有沦亡不等于长享平安,日本血腥的铁蹄没能践踏古都并不意味着它的狼子野心有所收敛,它的空军从三七年十一月十三号开始,第一次在古城上空投下罪恶的炸弹,接着是肆无忌惮的第二次,第三次……
随着日本轰炸机的隆隆声,西安人口密集的闹市区,民房、商店被炸起火,硝烟弥漫,房倒墙塌,市民的生命财产顷刻间被烈焰吞噬。爆炸声中血肉横飞,墙上屋顶、树梢电线杆上悬挂着血淋淋的肉团与内脏,马路上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断肢和血肉模糊的尸体。
八年间,日军空袭轰炸古都达一百四十八次,炸死炸伤西安市民三千五百多人。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四号《西京日报》报道:“昨(二十三)晨,敌机二十架,由晋袭陕,九时十分先后在朝邑上空出现,分批西犯。省防空司令部即发出警报,严为戒备。九时四十五分,(敌机)先后分两批窜入我市上空,计六架环近郊窥视,十四架在我高射枪炮的猛烈射击中,以市中心及西北隅平民区为目标,滥施轰炸,投弹八十余枚,至十时零五分分批向东北逸去。十时二十分解除警报。省城各救护团体,均在警报中施救被难同胞。中央社记者前往各被炸区域视察,其状之惨,目不忍睹,到处发现血迹及血肉模糊之尸体。残垣断壁,处处皆是。据统计,此次敌机轰炸平民区死者七十余人,伤者一百八十余人,炸毁房屋一百五十余间,内有小皮院回民乌某全家五口遇难……”
另据一九三九年三月八日的《西京日报》报道:“敌机十四架,昨日下午四时狂轰西安市区,投弹约百枚,死伤平民达六百余人,毁房千余幢,实为长安古城之空前浩劫。土地庙什字街天主堂与糖坊街天主教堂,均被炸毁。”
为了应对日机的空袭,陕西省政府在五味什字成立了陕西省防空司令部,不但在日机来袭时,摇响刺耳的警报器,而且在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悬挂红灯笼,给城内外四关与四村八乡的民众们发布防空警示信号。鉴于每逢敌机前来轰炸,总有隐藏的汉奸给敌机发信号指示投弹地点,防空司令部号召市民提高警惕,一旦发现汉奸,及时向宪警报告,或直接扭送政府部门。
政府和社会救亡团体以及各个学校成立了许多义务救援队。救援队在平时指导市民挖防空洞,在敌机轰炸时引导市民尽快躲避,轰炸后抢救被敌机炸伤的市民。唐风和关若云参加了竞存中学组织的义务救援队。
在敌机第三次空袭古城的时候,唐风和关若云被救援队分配到南大街粉巷引导慌乱的市民到城外躲避。唐风忽然发现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红色雨伞的中年男人,不但不跟随惊慌失措的人群往城外跑,反而溜着民房逆行。他手里的雨伞引起了唐风的注意,大晴天的带把雨伞干啥?唐风把自己的疑问悄悄告诉了关若云,让关若云继续引导群众,他自己去跟踪此人,关若云好奇心重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尾随着中年人穿过南院门到了五味十字,那人左顾右盼地站住了,唐风赶紧躲在一个墙角监视他。这里距离防空司令部已经很近了,司令部门前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一、两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宪警仰面朝天观察情况。安放在司令部屋顶的警报器发疯般地发出短促而又凄厉的警报声,钟楼上的红灯笼也已经变成了表示紧急警报的两只,表示敌机已经飞到渭南、临潼。转眼间,日本轰炸机就飞到了头顶上。
唐风看见那中年人突然打开手中的红雨伞,高举到头顶上,红雨伞在初冬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就像一朵绽放的红玫瑰。唐风蓦地意识到中年人是在用红雨伞给敌机发信号指示轰炸目标,他来不及多想,像只迅捷的豹子般猛扑了过去。中年男人见有人向自己扑来,掉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唐风像头顶足球射门一样,把中年男人一头撞倒。俩人你揪我我推你地在地上滚作一团。
关若云急得大喊起来“抓汉奸呀,快抓汉奸呀。来人呀!”街上的巡警听见喊叫声,拎着警棍跑了过来。与此同时,敌机投下的炸弹带着尖锐的啸声落到了防空司令部紧邻的民房上,巨大的爆炸声中,砖瓦椽木腾空而起,烟尘蔽日。
硝烟弥漫中,中年人急了,用红伞把使劲捣唐风的头,捣得他头破血流。唐风不顾一切死死抓住中年人不放手,关若云抢上去抱住雨伞,赶上来的巡警手起棍落,把中年人打翻在地。
头一轮轰炸过去后,躲在各个角落的市民从自家院子里挖的防空洞爬出来,灭火救人。他们听说抓了个给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的汉奸,纷纷围拢过来,人人切齿,个个喊打。有的人挥舞着拳头,有的人拾起满地的砖头瓦块向汉奸头上砸,更多的人挤不进去,在人堆外边呼喊口号:“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严惩汉奸卖国贼!”市民越围越多,口号越喊越响亮,虽经闻讯而来的防空司令部军警百般劝说,愤怒的人群仍不肯离去,一拥而上把那被打得半死的汉奸揪进了防空司令部。
第二天,古都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标题是:“中学生勇擒汉奸,玉祥门恶贼伏法”。
古城市民争相传阅,人心大块。以此为契机,古城掀起了抓汉奸的群众运动,隔不了几天,玉祥门外便会枪毙几个汉奸。唐风成了竞存学生争相效仿的英雄,不但中学生效仿,就连小学生也效仿。每逢日机来犯,这些没有爹娘在身边的竞存学生不但不躲不避,反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流窜于大街小巷寻找汉奸。这种现象引起了学校的不安,几次三番劝告学生要注意自身安全,学生们却振振有词地说:“你们成天教育我们,反日锄奸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职责,要发扬不怕牺牲的精神,把最后一滴血洒在抗日的战场上。我们人小上不了战场,但我们同样要为抗日尽力,抓汉奸就是抗日,谁阻止我们抓汉奸谁就是汉奸。”
学生的话噎得老师们无言以对。敌机继续来犯,学生们继续满城疯跑,终于酿出一次三名学生被炸身亡的惨剧。车校长认为这种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采取有效措施阻止惨剧的再次发生。
“鉴于日机频繁轰炸西安,政府机关和市民纷纷迁出城区,为了保住东北军留下的这些骨肉,为了保住这些东北人的后代,为了保住这些未来的种子,我们竞存学校必须迁出西安。”车向忱在全校教职员会上说。
张寒晖立即附议,他说:“自东北军撤离西安之后,政府当局多方刁难竞存学校。今年八月竟然发生了栽赃陷害逮捕车校长和我们几位老师,百般拷打的事件,把我们关押监禁一个多月。幸而中央税警总团团长黄杰将军在长城防御战时作为观察员,亲眼看见过车校长率领东大学生在长城各口前沿阵地慰劳抗敌将士,并和青年学生一道,冒着枪林弹雨在阵地上抢救伤员。因此在得知车校长被捕后,黄杰亲自给陕西省主席蒋鼎文写了一封信,说如果车向忱是汉奸,那么,我黄杰也得是汉奸了。这样车校长和我们几个人才被释放。我们可以设想,今后当局对我们的刁难必然变本加厉,这对我们培养新青年的工作很不利,因此我赞同把竞存学校暂时迁出西安的提议。”
在张寒晖发言之后,议题转到迁往何地的问题上,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同意车校长的提议,迁到比邻宝鸡的凤翔县去。
搬迁时,黄杰派军用卡车把竞存师生一直送至凤翔,还特意给学校捐了五十袋大米,给师生每人发了一套部队替换下来的单军装和一件旧棉军衣御寒。
二
竞存学校迁到凤翔县城东关纸坊村时,已是桐叶掷地,朔风阵阵的初冬季节。竞存学校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始终坚持免费教育,办学经费完全来源于社会捐助,军界政界人士张学良、杨虎城、黄杰、邵力子以及辛亥年间的陕西都督张凤翙等社会贤达都曾慷慨解囊。搬迁到凤翔后,募捐渠道断绝,资金勉强维持过了春节,便告罄尽。浆水菜和包谷糁子都难以为继,生存成了竞存学校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恰在此时,陕西省政府苦于沦陷区难民蜂拥而来,丐者如潮,堵街塞巷,严重影响社会安宁,成立了一个难民垦殖委员会,在秦岭山区凤县黄牛铺开辟了一个垦殖区,专门收容沦陷区难民开荒种地,生产自救。车校长多方奔走,为竞存学校在垦殖区申请到一块荒地,两个月后,全校师生一百五十多人迁移到黄牛铺菩萨山垦荒种地勤工俭学。
他们的营地建筑在菩萨山半山腰仿佛菩萨并拢的双腿上,这是菩萨山唯一的一块平地。营地对面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峦,听向导说那叫钵盂峰,钵盂峰上生活着一个羌人部落,羌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从不与外人来往。
关若云很快就适应了菩萨山的生活。除了表叔唐风,她又有了几个好朋友,性情开朗的刘音,沉稳秀气的张绿萍和能歌善舞的尤露露。在菩萨山,她第一次从张寒晖嘴里知道了共产党,知道了延安,第一次看见了大自然的壮观景象——五彩缤纷的蝴蝶云。
繁重的劳动之余,她和唐风喜欢和好友们坐在营地边上,望着对面高耸入云的钵盂峰,望着钵盂峰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望着隐现在树林里那座羌族人用白石垒成的石塔,听张寒晖老师讲红军长征和延安大生产的故事。张寒晖一边给关若云的鹿角号钻音孔,一边把革命的种子播撒进学生们的心田,就像他把谷粒播撒进他们开垦的农田里一样。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关若云她们几个人围坐在张老师身旁,张寒晖正在教她吹鹿角号,张寒晖已经把鹿角号制作成了一件能吹出音调的乐器。她突然叹为观止地停止了吹奏。她看到对面钵盂峰上飘起一片五彩缤纷的云,那片云贴着树梢逐渐拉成了一条云带,云带的尾巴还在峰顶,云头却已经向她们这边飘过来。就像雨后的彩虹一般绚丽,当云带最后变成了云雾铺天盖地笼罩下来的时候,她们才看清楚,原来那是由千千万万只蝴蝶组成的蝴蝶云。蝴蝶云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时候,她们张口结舌一声不响,她们完全被五彩缤纷的蝴蝶包围了,她们甚至能听到千万只蝴蝶翅膀搧动时发出的呼呼声。足足经过半个多小时,这道五彩缤纷的蝴蝶云才最终消失在西边的峡谷中。
营房里的师生们也都闻讯跑出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他们都被这闻所未闻的景象震惊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表达自己的惊喜,可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足以包容自己感受的语言,他们只是“啊啊啊”地喊着“呀呀呀”地叫着,就像一群激动的哑巴。
当天晚上,兴奋的师生们,在这块完全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里开了一个篝火晚会。鲜有人迹的菩萨山山腰闪耀起两堆红红的篝火,篝火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脸,映出了对面钵盂峰的轮廓。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在这别具一格的晚会上,关若云吹起了她的鹿角号,在她的伴奏下,学生们公认的校花尤露露跳起了节奏舒缓的长袖舞。尤露露出身戏剧世家,父亲在省城唱秦腔,所以她青衣花旦身段都能有模有样来几下。那时候,戏子属下九流,生活困窘上不起学,她父亲见竞存中学免费收学生,便给她报了名,希望她学点文化嫁个好人家。
尤露露的戏剧舞蹈和关若云的伴奏堪称绝配,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响起了师生们的阵阵掌声和欢笑。
到了一九四二年,竞存中学在菩萨山开垦了二百多亩荒地。生产出来的粮食和蔬菜不但满足了竞存中学的需要,而且可以运出一部分供给竞存小学,他们真正做到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