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关若云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她的脸庞红润了,她的身体壮实了,她的大眼睛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天真无邪中经常流露出的是探索和坚毅。在菩萨山开荒种地的两年多里,她读了一些进步书籍,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张寒晖给她看的,革命道理大部分都是张寒晖讲给她听的。她知道了她敬爱的张老师的真实身份,知道这个带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老师原来是一位勇敢的斗士,是一位共产党员,是共产党在竞存学校的特别支部的特支书记。当她知道了张老师的真实身份后,青春和理想在她心中萌动起更加热烈的激情,就像有一股炽烈的熔岩在她心里奔腾,只要冲破盖在头顶的那层薄薄的地壳,就会喷薄而出。她迫切地想到延安去,她做梦都在想着有一天她能穿上军装,扛起步枪,到抗战前线去杀敌报国。关若云想不到她朝思暮想的这一天竟然由于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而突然降临到她身上。
那天,学生们正在教室里上课。经过两年的建设,菩萨山半山腰的坡地上已经建成了六间干打垒教室和六间师生宿舍,竞存中学这时实行轮流上课制度,每天总有一半师生在地里劳动。突然山外开进来一个连的国民党军队,据带队的连长说,他们是奉战时垦殖区的命令前来搜查的,说竞存中学借勤工俭学为名,私藏枪支弹药,图谋不轨。随即就强行把师生们赶出教室进行搜查。很快他们就搜出了两支汉阳造步枪。连长冷冷地说:“这就是图谋造反的证据。一个学校不好好办学,竟然私藏枪支?垦殖区勒令你们一个月内迁出菩萨山,否则以破坏抗战论处。”
车向忱跟他们据理力争,说枪支是垦殖区发给他们驱赶野兽用的,他们却置之不理,扬长而去。车向忱从中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当天他就决定亲自到省城西安去反映问题,他对张寒晖说:“看来我们的农场可能保不住了,前些日子就听说胡宗南三十四集团军的一个军官训练团也要到这里来垦荒办学,他们这是想坐享其成。咱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你先带一部分进步学生跟我一起回西安,到八路军办事处办好手续后,你带领他们立即奔赴延安。”
当关若云得知她和唐风、刘音、张绿萍、尤露露都被选中和张老师一起去延安的时候,高兴得拿起她的鹿角号,跑到营地边对着自己开垦的农田一遍又一遍地吹起了《松花江上》。
两天后,他们回到西安。竞存中学这次去延安一共有十名学生,六男四女。回西安的路上,张寒晖一再告诫大家,现在国民党反共的尾巴已经漏出来了,他们在八路军办事处周围设立了多个监视点日夜监视出入人员,千方百计阻止革命青年奔赴延安,手段十分卑鄙恶劣,因此他们必须分头行动,以免引起特务们的注意。他自己去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替大家办手续,学生们在西安有家的各回各家,没家的到同学家借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到火车站集合,先坐火车到咸阳,从咸阳沿咸榆公路步行去延安。
三
唐风和关若云回到南大街吴记布店后院家里时,她二叔关者轩一家正在吃晚饭。见他们突然回来,喜出望外,赶紧给他们盛饭夹菜,问长问短。她二婶嘴里吱吱着说:“几年没见,我们的谷雨儿长成大姑娘了,要是走在街上冷不丁碰见,我都不敢认了。来,让二婶好好看看,吱吱,你咋黑的像个拉车的了,这要是让你妈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她二叔用筷子敲他老婆的碗沿儿,说:“哎哎,会说话不?你见过哪个女孩子拉车呀?一高兴就胡说八道。”说着给唐风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说,“小老弟,你倒是壮实多了,成了大小伙子了,就是瘦,在外面吃不好吧?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回家就多吃点,这几天我给你们买点好吃的,好好补一补。想吃啥尽管说,鸡鸭鱼肉,让你们好好造个够。”
唐风狼吞虎咽地划拉着饭说:“再好也吃不成了,明天我们一早就走。”
“走哪儿去?啥事这么急?”半天没捞着说话的关之洲问。
“去延安,都安排好了。”唐风自己给自己夹了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延安?那不是共产党的地盘吗?”关之洲眨巴着眼皮。
“我们就是奔共产党去的。二嫂,再给我添碗饭,几年都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
“谷雨儿也去?”关者轩问。
“嗯哪。”唐风接过满满的一碗米饭又狼吞虎咽起来。
“那不行,要去你去,谷雨儿不能去,她一个大姑娘家,咋能去那种地方,荒山野岭吃糠咽菜的。”关者轩不容置疑地说。
“二叔,我去延安是为了打鬼子。”吃像一点不比唐风文雅的关若云使劲咽下嘴里的饭菜抬起头白了他二叔一眼。
“打鬼子?要打鬼子赶明儿我带你找你妈去,你妈跟着你姑爷爷在山东打鬼子呢,不比上延安强?再说啦,现在国共两党合作,是一家人啦,跟谁打日本不是打?何必非上延安去找罪受?”
说到这儿,关者轩想起来了,赶紧跟老婆说,“姑父和老三媳妇的来信呢?快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光顾了说话了,把要紧事儿都忘了。”
“真的呀!我妈来信了?二婶儿快给我看看。”关若云兴奋地催道。她一点儿都不为明天能不能和唐风一块儿去延安担心,她在家里任性惯了,别说二叔二婶,就是她娘,只要她撅起嘴巴扭几下腰,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她也会飞上去给她摘下来。她一把抢过二婶儿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信,飞跑回原来她住的屋里,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谷雨儿:妈妈的宝贝女儿,妈妈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为太想你了,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想笑是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现在已经是一名上尉军官了。
自从我跟着你姑爷爷的三三一旅离开西安以后,先后参加了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战斗异常激烈,伤亡异常惨烈。我们旅四个团长阵亡了三个,营长牺牲了三分之二,士兵更是伤亡惨重。我们旅部人员也全部投入了战斗。在淞沪会战中,妈妈用一支步枪打死了三个鬼子。你姑爷爷当时杀得眼睛都红了,亲自端起机关枪扫射,还到处跑着激励士气。哪个部队的指挥官牺牲了,他就把身边跟着的人派下去代理指挥,结果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妈妈一个人。那天我跟着他来到一个连队阵地,那个连打得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连长副连长排长都打光了,士兵们开始往后跑。你姑爷爷发了疯似地吼叫着骂:“你们这帮兔崽子,再跑老子突突了你们!”
你姑爷爷当时就命令妈妈代理连长,死守阵地。妈妈当时也急了,根本没想死活的事,连你都没来得及想,答应一声就跳进战壕端枪打了起来。还活着的那些士兵见我一个女人都这么不要命,根本不用指挥就回到战壕和妈妈并肩杀敌。那次战斗后,妈妈就成了上尉连长了。谷雨儿,现在妈妈有两支枪,一把手枪,就是少帅在王曲军官训练团射击场上亲手奖给妈妈的那把手枪,那是少帅自己的佩枪。还有一支德国造毛瑟九八式步枪,是你姑爷爷特意发给妈妈的,妈妈要用这支枪为你爸爸报仇。徐州会战后,我们旅跟着五十七军奉调来到山东鲁南山区打游击。你姑爷爷成立了一支特务营,营长是卢招子。妈妈当副营长,专门训练他们打枪。
那个卢叔叔你还记得吧?就是咱家住在天津时,你松石哥哥的爸爸。他现在和妈妈在一个部队里,可是他见了妈妈总是一副内疚的样子,总跟妈妈赔不是,说在长城上没有保护好你爸爸,对不起妈妈。妈妈怎么能怪他呢?你爸爸当年奔赴长城抗战前就对妈妈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他说他宁愿把一腔热血洒在长城上,也不愿意全国人民背后戳咱东北人的脊梁骨。妈妈当时就感觉到你爸爸已经下定了为国赴死的决心,妈妈没有阻拦他,在国家遭受外敌入侵的时候苟且偷生是军人的耻辱。临出征的时候,你爸爸把咱娘儿俩搂在怀里亲了很久,他从来没当着你的面这样亲过妈妈,也从来没有用那种忧伤的眼神看过咱们娘儿俩,以前他每次出征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让妈妈放心。就是那一刻,妈妈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可是即使那样,妈妈也没有产生过阻拦他的念头,作为军人的家眷,不但应该分享军人的荣耀,更应该有勇气承担离别的痛苦。何况妈妈知道拦也是拦不住的,妈妈都拦不住,你卢叔叔又怎么拦得住他呢?妈妈相信,如果他是你爸爸,也会像你爸爸一样义无反顾的。好像是为了弥补他内心里的歉疚,在战场上他总是奋不顾身地保护我,妈妈在他身上好像又看见了你爸爸的影子。在一次战斗中,妈妈冲得太快了,一直冲到了敌人堆里,两个日本兵端着亮晃晃的刺刀朝妈妈扑了过来。妈妈还从来没有和鬼子面对面地拼过刺刀,妈妈手上根本就没拿步枪,当时妈妈只有手枪。妈妈举枪就打,一个鬼子踉跄了一下歪倒了,可是当妈妈想打另一个鬼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鬼子的刺刀已经亮晃晃地刺到了妈妈的胸前。当时很奇怪,妈妈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把刺刀在阳光下发出的亮光,就好像人瞪着眼睛看太阳一样,眼前只剩下一片灿烂。就在这时候,随着一声枪响,那片灿烂突然消失了,在那片灿烂消失的同时,卢招子的吼叫声在妈妈耳边响起来:“你不要命了,快滚回去!”
那场战斗中你卢叔叔为了救妈妈负了伤,鬼子的刺刀戳伤了他的腿,这是他第二次为妈妈受伤了。唉,妈妈虽然没有对他说过感谢的话,可是妈妈心里真的很感激他。
我们这里也算是前线了,我们驻扎在山区,日本鬼子在山下的平原,两军相隔只有二十多里路。前些日子,你姑爷爷带着队伍下山和鬼子打了一仗,包围了鬼子一个中队,消灭了一百多个鬼子,还抓了十几个俘虏,缴获了十几匹战马。你姑爷爷分给特务营一匹。卢营长知道妈妈喜欢骑马,就分给了妈妈,现在每天早晨妈妈都能骑着马在山坡上奔驰一番。那些军人看见了都夸妈妈是穆桂英。
谷雨儿,你赶快长大吧,要是你长大了还没有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你也到前线来,咱娘儿俩一块儿替你爸爸抗日打鬼子,杀光了鬼子,咱娘儿俩一块儿回东北老家。好不好?
妈妈的来信看得关若云心花怒放,她隔着窗户朝外喊起来:“小表叔,我妈也上战场打鬼子了,还当了上尉呢。”
唐风在隔壁屋里应道:“知道,知道,我妈给我的信里都写了,咱们赶明儿穿上军装也上前线,准保吓他们一大跳。”
关若云开心地喊:“对,吓他们一个跟头。”喊完了这边又喊那边,“二婶儿,我还没吃饱呢,我想吃炒凉粉儿。”
她二婶儿在她屋里说:“想得起来的,啥时候了?吃炒凉粉儿。”
唐风接茬喊:“我也要。”
那边儿关之洲也凑热闹:“我也要。”
他二叔关者轩笑道:“干脆我把凉粉担叫家里来,咱们吃现出锅的热乎,算是给你们接风洗尘。”
关者轩出门就把炒凉粉担叫来了。
“炒凉粉来喽!谷雨儿,来晚了没了别哭啊。”关之洲在她窗子外面把凉粉担子上的卜郎鼓摇得“卜郎卜郎”的。
“你敢!”关若云把妈妈的信宝贝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打开屋门,一股油腻腻的香味儿就扑鼻而来。
“第一碗是我的。”她一眼就看见凉粉担上架着的平锅里那个倒扣着的油腻腻的花瓷碗。她知道碗下边一定煨着早先炒好的凉粉,煨一段时间的炒凉粉比现炒的味儿浓。那个卖凉粉的一边奉承:“一听就知道大小姐常吃炒凉粉,说的话就在行。”一边把花瓷碗翻过来,就势把煨好的凉粉盛在碗里,撒上葱花递给她。
关若云先把鼻子凑到碗上闻了闻,说:“真香呀!在山里想起来炒凉粉儿我就流口水。”
她二叔接茬说:“想吃就别去延安那穷地方了,留在家里,我天天给你买炒凉粉儿吃。”
关若云嘴里丝丝地吃着烫嘴的凉粉,说:“我偏要去,哪怕馋死也要去。延安是全中国最先进的地方。要抗战就得去延安。”
卖凉粉的正往锅里放姜丝蒜泥豆瓣酱,听了她的话夸奖道:“大小姐有志气,听说延安的八路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早就跑去了。”
“你跑去干啥?”关若云逗他。
“给八路军炒凉粉儿,让他们吃得高兴好打鬼子呀。”卖凉粉的把凉粉倒进锅里,用锅铲炒得“滋啦滋啦”响。
关若云刚把一勺凉粉送进嘴里,听了他的话,“咯咯咯”地笑得差点没把凉粉喷出来。
四
黎明时分,关若云就起来了,她想趁二叔一家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和唐风悄悄离家出走,省得他们啰嗦。可是当她轻轻拉开房门时,却看见二婶儿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提包。她心里突然一热,不知怎么的眼圈竟然红了。二婶好像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把提包递给她,说里面有油饼和茶鸡蛋,你们俩路上饿了吃。接着就唠唠叨叨地叮嘱她路上要小心,说这年头儿乱,一个大姑娘家,别谁都相信,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二嫂,有我唐风保驾护航,万无一失,你就少唠叨几句吧。”唐风在她身后说。
“就你,不把自己个儿丢了就算不错了。”关者轩从他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摞银元,说,“这是给你们的盘缠,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到了那边,好就好,要是看着不好就回来,别硬扛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唐风接过钱嬉笑着说:“二哥,你这是叫我们当逃兵呀,我们这次是万里赴戎机,关山渡若飞,等打败了日寇,咱们东北见吧。”
他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张寒晖和刘音他们已经等急了,见他们来了,张寒晖小声对他们说:“跟我们走,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