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东荪借君劢处请客,有适之菊农筑山等。与菊偃卧草地上朗诵斐德的《诗论》与哈代的诗。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努力》已决停版,拟改组,大体略似规复《新青年》,因仲甫又复拉拢,老同志散而复聚亦佳。适之问我“冒险”事,云得自可恃来源,大约梦也。
秋白亦来,彼病肺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期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
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谛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1923年10月12日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倒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做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倒读了好几遍,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1923年10月15日回国周年纪念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页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三岛丸船上拿着望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的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唯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
1923年10月17日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如陆志韦所谓“仆仆从公”矣。
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谓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1923年10月21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澐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得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叶子,尽可以随便翻它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叶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 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霭]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她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纯”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拿一支[只]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的。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巅,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的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他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漏他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飚,丛草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她本身并不曾怎样的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1923年10月23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子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座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晓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的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的从月光下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的撑着,在银波上缓缓的过来—— 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激,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明[名]火压了下去。
1923年10月28日下午八时
完了,西湖这一段游记也完了。经农已经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经去了几百年似的。适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迟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们三个人在杏花村吃饭吃蟹,我喝了几杯酒。冬笋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