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研究过我少年时代就读的那所学校创立在什么年代,想来是在辛亥革命以后开办的所谓洋学堂。校址原来是一座玉皇庙,根据清代张焘的《津门杂记》记载,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进校门是个大操场,前殿有若干间教室,拐进东边的月牙门便是后殿,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校园,种了一些花草。后殿的院子更大,当中是一座篮球场。北面最高的教室该是原来供奉玉皇大帝神像的地方。
学校外面是一条繁华的大街,有饭馆、酒坊、绸布店,甚至有一座戏院,后面则是一座不小的当铺。当铺有几层楼高,远远地就能看到它,俨如这一带的首脑,高高地俯视着低矮的平房。那建筑活像一个仓库,四面不见一个窗子,总让我想到也许监狱就是这个样子。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学校后院紧挨着一家卖活鸡的市场,常常有鸡中“逃犯”跳出“牢笼”,飞上我们教室的屋脊,或是跳到我们的篮球场上来悠闲地漫步。于是这些闪耀着美丽羽毛的鸡,便成为所有孩子眼中的猎物,再也没有心思听课了。大家恨不得马上下课,好到篮球场上去追鸡。
逢到这种时候,我们的级任老师王先生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索性放下了课本,跟我们讲起鸡的故事来。我们暂时忘记了院里的那个“逃犯”,津津有味地听老师讲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或是讲乡间斗鸡的风俗,以及古代有个孟尝君,他的一位聪明的朋友,怎样以学鸡叫来解救了他的危难。
说起我们的级任老师,他可是个又严肃又可亲的人物,那时总该有四十岁上下了,因为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他是早期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多少受过“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响,所以能够跟我们讲一些科学知识和课外的话题。抗日战争以前,教师们的生活一度还算稳定,那时他穿了一身毛哔叽长袍,外面罩了一件黑马褂,总是整整齐齐的,连脚底下的一双黑礼服呢鞋,也总是像刚买来的那样一尘不染。头发梳得光光的,再加上眉目也很端正,所以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美人王”。这个外号未必高明,也说不清是谁起的,大抵是以前高级班的同学们给叫起来的,总是对他酷爱整洁的一种善意的讽刺吧。其实这种讲仪表的态度,也是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和尊重同学们的一种表示,可惜我们当时还不懂这些道理。
不久,“七七”事变发生了。在我们这小天地里也不声不响地经历着一场变化。先是院里墙上的“礼义廉耻”大字标语被涂掉了,接着又摘去了教室正中悬挂的孙中山先生的遗像,换上了孔夫子佩着宝剑的全身画像,上面还写了一行字:“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圣像”。总之,那时候我们只朦胧地知道孔夫子不是人,而是“圣”。“圣”是高不可攀的,离得我们很远很远。
大概是在挂上孔夫子圣像不久,我们又增加了学习日语的课程,跟着便来了几位教日语的老师,分到我们班上来的是一个姓李的。这个人梳着大背头,戴了一副墨光眼镜,上身穿着西装,下面一条绿色的马裤,脚蹬一双闪光的马靴,俨然半个皇军的模样。说真的,在侵略者的刺刀下强迫我们学习敌国的语言,这滋味很难忍受,我们打心眼里不乐意,何况回到家里,家长们也不支持。有一次,我偶然翻开日语课本刚念了一个单词,家中人便呵斥:“住嘴,把课本扔到一边去!”每当见到这半个皇军的德行,更增加了我们的反感,背后总骂他是“翻译官”。所谓“翻译官”,实际上就是汉奸。
这位“翻译官”很厉害,留下的单词很多,谁不会背便得罚站。我们班上个子长得最高的同学杨国柱,爸爸是个卖水果的小贩,他功课门门好,就是日语不行,我们都知道他也是存心不好好学的。有一次,“翻译官”让他站起来背单词,他说:“不会。”
“凭什么不会?”“翻译官”瞪大了圆眼珠子问。
杨国柱没有回答。整个教室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回答!你哑巴了吗?”“翻译官”追问着。
“我……我是中国人。”同学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什么?你……你骂谁?”“翻译官”气极了,马上举起了手中的藤教鞭,可是距离较远,立刻拿起铁皮的黑板擦,用力地朝杨国柱掷去。这小子也许受过什么训练吧,扔得很准,尽管机警的杨国柱很快地闪避了一下,还是打在了头上,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在脸上。同学们惊呆了,而“翻译官”还在讲台上吼叫着:“出去,滚出去!跪在篮球架子底下,跪一天!”
我们望着杨国柱一步步地绕过讲台,推开了教室的门,然后又走到院里的篮球架下。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血,远远地朝我们教室望了望,艰难地跪了下去。这屈辱好像不是他一个人的,我们的心里也在滴血!而台上的“翻译官”还在咆哮着:“不学日语甭想毕业。别门功课再好也无效……”我们低下头望着日语课本,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想着跪在外边的同学,想着他脸上的血……
下课的时候,“翻译官”又重申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杨国柱起来。同学们,包括其他班级的同学都从教室跑到院里来,可是没有人敢去接近他。
忽然,从人丛中走出一个穿长袍的人来,他朝着篮球架子走去了,那人正是我们的王老师。他走近杨国柱,伏下身去,掏出自己雪白的手绢,为他的学生擦拭伤口……这说不上是什么壮举,但这行动是我一生也难以忘记的,因为在我们当中,是他第一个勇敢地走近了受难者。跟着,我们一拥而上,围住了王老师和跪在地上的杨国柱,我发现我的同学哭了。
上课铃响了,王老师回到教员休息室去,很快地又抱着讲义朝我们教室走来。当他走到篮球架附近,朝着杨国柱喊了一声,我的同学便站了起来跟他一起回到了教室。
这一次,王老师没有按惯例先在黑板上写下要讲的课题,只是习惯地抖了抖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粉笔屑,然后带着少有的激愤说:“刚才我向李老师讲了情,可是他不答应。同学们,不能光学日文,把别的功课都扔了啊!我把杨国柱叫起来了,我负责,大家不要怕。同学们,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把自己国家的课文读好!”这一堂课究竟讲了些什么,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王老师的这一席话却记得很真切。果然,下课之后在教员休息室外面,又听到那个“翻译官”正在向王老师怒吼着,隐隐约约地听到他讲要去找校长告状,而校长却偷偷地先溜掉了。
敌人的奴化教育更加逼紧了,“翻译官”似乎比他的主子还要卖劲,当伪教育局到学校轮回放映宣传片时,他常常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嘶喊着,无非像一条狗似的替主子宣传*****圈怎么美妙,或是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啊,等等。我记得有一张画片上画了一个美女向人献花,下一张那美女却变作一条狼要吃人。这时,“翻译官”就丑态毕露地叫着:“不要相信她今天说的好听的话……明天呢?她露出尾巴……”说着还指给大家看那画上的尾巴,上面写了“共产党”三个字。说真的,那时我们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共产党,只是因了他的一再咒骂,反而感觉这可能是一些好人。
“强化治安运动”开展的时候,人民的苦难也加深了。我们的王老师很明显地衰老了,虽然他还保持着一向爱整洁的习惯,然而,他的马褂不见了,毛哔叽长袍也不见了。有同学看到他不止一次抱着包裹进当铺。现在他穿了一件打了补丁的布袍子,细看的话,脚下的鞋和袜子都是缝补过多次的。中午,他就着一杯白开水,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凉饽饽。一根酱萝卜要吃上一个星期,每天饭后都用一张纸小心地把它包好。偶尔到校门外买上一根油条,便算是改善伙食了。
那时候,老师们的生活都很艰难,下课以后差不多都得设法另谋生路,找个兼差,以作补贴。有的老师去帮助商店清理账目,有的会中医的便去药店诊脉,有的为别人缮写文稿,有的甚至去做点小生意,让自己的孩子也退了学,到马路上去摆香烟摊。却没有听说王老师课余干点什么营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天上正飞着雪花,我刚从亲戚家回来,走过金刚桥,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力车夫,正拉着肥皂箱吃力地爬坡。他的破棉袄上罩满了雪花,头发蓬松着……啊,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筋疲力尽的人力车夫正是我所敬爱的王老师!我的心立刻紧缩起来,好像什么人给了我迎头一击,我的灵魂震撼了。我真想过去帮助老师推上一把,可是我又怎么能忍心让老师看到我呢?我赶快躲在桥上的柱子后面,任风雪吹打我的面颊,看着老师一步步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谁知道老师为了养家,已经给肥皂厂送过多少日子的货了呢?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抬头去看王老师,我担心昨天老师已经发现了我。可是王老师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仍然那么认真地、严肃地在黑板上写下要讲的课题。他的头发虽然失去了光泽,但是又梳得那样整齐了。为了引起我们听课的兴趣,他甚至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我们都笑了。老师啊,您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难过:您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们诉说自己的苦难!
我没有向任何人公开我所见到的王老师的秘密,我以为那样会伤了老师的心、同学的心,不过我终于偷偷地告诉了杨国柱。这个大个子同学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泪……可惜,我们这位不服“翻译官”管教的好同学,没有毕业便自动退学,挑起他父亲的担子,走街串巷地去卖烂水果了。
苦难的岁月折磨着一切善良的人们,我的老师和同学都逃脱不了屈辱的命运。王老师的腰弯得更厉害了,背后再也听不到同学们叫他的绰号“美人王”。可是直到这时,他讲起课来还是那么认真,总是向我们说:“同学们,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是要好好读书啊!”
有一天,我在课堂上忽然发现房檐下面燕子归来了,它们正在旧巢旁边筑起一座新巢。我的心立刻飞向了它们,心里在说:“久违了,小燕子,你们在南方玩得可好?”我看得出了神,正在发呆,连王老师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待到老师叫第二声时,我才连忙站了起来答道:“有!”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老师问我。
“老师,燕子回来了!”我脱口而出,不想欺骗老师。四周的同学一下子都乐出了声。王老师不仅没有生气,还走到我座位的跟前,从我这里往窗外的屋檐下望去。待他果然看到燕子正往来衔泥的时候,脸上立时浮起了笑容,并且摇着手中的小半截粉笔头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燕子回来了……”
于是,我们全体同学都受了老师的感染,眼望着窗外的蓝天,从心底呼唤着,春天到了。
姜德明,一九二九年生于天津,一九五○年进北京新闻学校,一年后分配至人民日报编辑部,长期从事文艺副刊的编辑工作。曾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